纪念海子去世二十年

                    一个人若是生活得诚恳,他一定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梭罗

    我试图穿过二十年的尘埃，走到你的面前。这些尘埃二十年来一直悬浮，模糊着我的双眼。海子，我亲爱的兄弟，你躺卧在铁轨上自杀的凛然姿态，比你天才的语言更光亮。而我对你的痛惜比长城更高比长城更长，永远停留在山海关外那火车呼啸而来碾过你躯体的一刻。残阳如血，你年轻的胡须苍老的黑发飘落在刚刚青绿的麦地之上，你用溅起的鲜血写下了20世纪中国大地上最后一行诗句。我宁愿相信，那是一次涅槃。
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更遥远”，你一直在不停地叩问“远方”，然而，你在活着的时候，从未抵达过真正的远方。你走在自己的路上，守望着“远方”，追寻着“远方”，但是“远方”只是诗人内心的碎片。
    终于在1989年3月26日傍晚，你像一个朝圣者那样跪拜着走向远方，用自杀的方式抵达灵魂的彼岸。车轮下骇人的尸体连同陪伴你死亡的四本书，让你走向了真正的“远方”。你的“远方”给我们的印象，那不是一个地点，而是无数个不断蔓延和深展的意义。

    二十年太沉重，世事沧桑像你笔下的盐和石头一样堆积在道路两旁。“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
    可是，没有梦没有马。这已经是一个没有梦没有马的年代。诞生它们的土地早已荒芜。

                     （海子曾以这样的姿势，在大地上写诗）

     二十年来，每当这个日子，我的灵魂都会在傍晚出发，就像你在1989年3月26日傍晚从北京出发一样。我寻找着你，在夕阳中看到你孤独单薄的背影，平躺在山海关冰冷的铁轨之上，黑夜来临，你的温度在降低，轮廓在消融，最后消失在通往天国的路。

    我相信你的身体被车裂的那一刻，你和我都听到了各自凶猛的心跳，听到了血液贲张的声音。这声音飘荡在天空，二十年来和闪电一同出现。你的灵魂脱离了肉体的桎梏，我相信你真正获得了轻松和幸福，就像你的脸第一次印上少女的唇印。

    海子，我的兄弟，你这具有广阔艺术视野的“20世纪最后一位抒情诗人”，渴望“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渴望“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热情召唤青春,召唤“天堂的青春”,召唤“火与夜的青春”；你用回忆和诗歌呼唤友谊，然而当看到众人高声歌唱生活,你却孤独地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你向往美好的爱情：“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也有对美好爱情的迷惘：“我感到魅惑/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你心疼你的老母亲，对至爱亲情深情咏唱：“母亲老了/垂下白发/母亲你去休息吧”，“妈妈/你面朝谷仓/脚踩黄昏/我知道你日渐衰老”...                
    然而你走了。撇下爱情、亲情和友情头也不回地走了。你是远方忠诚的儿子，我将告诉你的兄弟姐妹你沿着自己的方向去了远方。我要告诉他们，可以开始放声哭泣，可以站成一排，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垂下头颅，向你生长过的麦田肃立。我将遵循你的告诫——“不要告诉我/扶着木头, 正在干草上晾衣的/母亲”——我会向你的母亲保持缄默。尽管二十年来你故乡怀宁县高河查湾的树木从来没有放弃向你离开时的方向张望。

  我不会走得太远离开你太快，我知道，你还有等待。你的等待不是为那个在你头脑中反复出现的敌人设置，你不需要复仇，你无仇可复。你也不是要等待“荒凉的山岗上站着的四姐妹”，尽管你爱过她们，“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可是她们太过“糊涂”，她们“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离你而去。你还惦记着的，是“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因此我将拾起你身旁的四本书，它们如此整齐地摆放在枕木上，仿佛在指引着四个方向。我将用你染血的白衬衫将它们包裹，把我粉红的嘴唇印上《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的封面，把它们分别送给“东方, 南方, 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他们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长久地“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
    可是没有一颗敏感的魂灵不是孤独的。他们终将离去。他们留下的只有麦地里垂降的雾霭。“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为众兄弟背/中国诗歌”......
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这，才是真正的死亡。


    海子，我的兄弟，今夜，我属于你，属于中国诗歌，属于1989年3月26日那个黄昏猩红的云彩。我坐在滔滔东流的黄河边，在一个人的浓稠黑夜，举一束白花，怀念你。
明天，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大地，我将和你漂浮的灵魂一起，举着花朵去流浪。我的目光掠过你身后那曾经广袤的诗意的麦地，二十年的岁月，它们迅速荒凉。


   “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海子：《四姐妹》）
这的确是绝望的麦子。年轻的诗人死了。诗在消亡。
    海子，我亲爱的兄弟，我为你祈祷。愿你在春天的麦地里，安息。

                         附：海子《麦地与诗人》

     询 问

  在青麦地上跑着
  雪和太阳的光芒

  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
  一种善良
  你无力偿还

  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答 复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麦地啊，人类的痛苦
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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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文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