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是过客,跋涉虚无之境。
——题记
伤逝·美丽落英(之三)
“我喜欢朋友,热爱爱情,追求丰盛而浓烈的生活。但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丽英对朋友和友谊,一直有一种宗教般的信仰。但是,1989年,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一起情感事故,她的婚姻被轰毁——女友插足她的家庭,友情受污,情感受污,身心受到巨大伤害——她的世界瞬间坍塌,一切戛然而止。她开始持续低烧。陷入缺失与阴影的沼泽。她的毁灭感,她的震惊、怀疑和空茫,致周期性抑郁症发作。有某种幻觉,像铁钉敲入骨髓。她伤害自己,手腕上是被刀片割伤的触目疤痕。
她婚姻意义上的家在北京内务部街11号院,是过去的王府。尽管,丈夫表面上还像过去那样爱她、对待她,但是,她是有着精神洁癖的女子,不能容忍瑕疵。
“我走在北京秋日的街头。树影与月光交织的狭窄街道,夜色深浓,路边枫叶如火,美艳却寂寞,犹如我衣锦夜行,不胜颓唐。”她从北京给我写信,迷离的文字,温暖与酷烈交织,真相与幻觉共存,沉堕与清醒对峙,看似纯简却是意味深长。

(1987年丽英在深圳,照片为她丈夫所拍摄)
受伤后的她,从北京回到商丘疗伤。我们白天在古城到处闲逛,甚至到火神台找了一个有名的半仙算命,算命的说她四月中旬会有血光之灾,不宜出行。她只微微一笑,脸上不惊亦不惧。晚上我们一起住在她妹妹家。躺在她画的大朵墨色荷花的床单上,她给我讲她的故事。关于遗忘或者记得的故事。爱与恩慈。从欲望纠缠直到无爱的淡薄和甘心承担。对另一个人的付出和牺牲,试图获得对自我的救赎。生之繁华直至荒芜。
——若我们因为怜悯,或者因为寂寞,或者因为贪婪,或者因为缺失而爱,这样的爱是否可以得着拯救。
——我在爱。虽然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除了爱,我们如何去与世间交会,与时光对峙。
——我觉得难过,一个人到处走。似是不再爱他了。但却记得他的一切。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却仿佛始终站在那里。这样缓慢,寂静而又漫长的记忆。
她喃喃地说。
我安慰她,所有的不舍都是因爱而生。若我们无爱,便会获得风清月朗。只是这无爱,总是要经历诸多磨难割舍,才会让情转薄转淡,直至寂静。
“这世间男子非常多。多得走在街上伸手可及。随时可得相拥相抱,度过漫漫长夜。但是那个愿意拿出恩慈与灵魂的人,那个清晨醒来握住手便觉是幸福的人,又会有几个……”“爱总会使我们有太多期许。希望长久。希望胶着不会分别。希望占有和实现。”她凄楚地笑起来。
她的感情,不与人分晓。所有悲欢,都只是内心的一声轻轻叹息。
她在这里,落魄,流离,承担着她巨大的落难,对人世的不信任以及决然意志。她变得这样的重。重得靠自身的力量难以维持,需要我帮她共同背负。
我抱住她。风在吹,此时格外分明地听到了时间的流动。刷刷有声。原来我们的贪恋亦是得不到任何救赎。
天快亮的时候,她说,梅,若你知道生命还只剩下一半的时间,你会怎样来生活。我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沉默。
那一刻,清凉洁白的月光就照在我们的床上。我背对着她,心里是壮阔天地间彼此意念相通相融的温暖,脸上却安定沉稳,如同一面湖水,不起一丝波纹。但细微的距离之间,有无法探测的极其静默的秘密。这秘密的寓意,属于此时此地。总是有一种心碎之感。因为所有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告消失。
她抚着我的发。1990年初春的温暖气息。花好月圆。这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圆满的相聚。
我知道她信仰基督。那时候经常拿出《圣经》来读。《约伯记》她已经读过数遍,薄薄的纸页上有手指反复抚摸留下的折痕:……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树若被砍下,还可指望发芽,嫩枝生长不息,其根虽然衰老在地里,干也死在土中;及至得了水气,还要发芽,又长枝条,像新栽的树一样。但人死亡而消灭,他气绝,竟在何处呢?
约伯面对生命苦痛,反复质疑,思省,以求验证。他的疑问,非常之执拗肯定。她亦如此。
她亦喜欢《传道书》,深夜我们躺在一起,她轻声读给我听:万事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情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她说,梅,这真是我读过至美的句子。我们现在所受的困顿,原来只是寻常的苦。所感受的希望,亦是寻常的幸福。
再多繁华热闹的世间真相背后,亦只是深不可测量的孤独。生命的虚无与颠沛,使她,感觉疲惫。但对外人,她素来坚韧聪慧并且自卫,从不暴露自己的创伤和脆弱。她亦从不给别人机会来明了和懂得她的意志。
她说,她把她的一切故事交付给我,并要我替她保守秘密。是这样浩荡厚重的一种交付。她的落寞,对世间的不信任,她的痛不欲生,她的落魄流离,她的沉堕,她的用力,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她巨大的失望。但她宁可对世间违背真相,也不愿对众人说明原委。执拗如此。

(丽英所画油画的复制品,如今仍挂在我家客厅正墙上)
她在商丘住了十天。那些天,我在用对她的爱,一针一针缝补自己,试图填补内心的某些欠缺与阴影,以获得救赎。她亦是如此。在我与她自人生旅途上相见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把自己的过往,记忆,以及幻觉钉上了对方的十字架。知道彼此可以说些什么。
第九天,她让我晚上早一点下班回来陪她。那一天,她的妹妹妹夫做了很多菜,我们喝了一瓶红酒。她让妹妹拿出以前她亲手缝制的衣服,换上。那些衣服,简约之极,古希腊和罗马风格,却华美之极。她当着我们的面化妆,用那拿画笔的手娴熟地涂抹着,一会儿,一个艳光四射的女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平日里桀骜疏淡的她,此时的神情竟有几分似初嫁的羞涩女子。穿着印有大朵罂粟花的胭红薄丝长裙,黑色镶水钻细高跟凉鞋,及腰的漆黑长发,戴一对祖母绿耳环。脸上斜斜一抹胭脂,嘴唇晶莹湿润。她这样削瘦,单薄的身体,凄楚的眼神,但是非常美。这样艳不可当,却不觉得矫作。她不是美艳夺目的女子,且平日多素面示人。但一到合适地点合适时候,便会闪光,便是有着熠熠光芒的明星。
那一晚,妹妹不想让她再睡地铺,妹夫拿来一块装修剩下的门板,两端架在沙发上,铺上厚厚的褥子,最上面铺上她亲手扎染的,深紫色,有着大朵莲花图案的床单。那紫,在日光灯下有一种让人心惊的妖异。她躺上去,身体挺直,两手交叠,调皮地问:“像不像遗体告别?”我心中掠过一丝不祥,却哈哈笑着把她扶起来,走到外面的大阳台上。她的头后仰在栏杆上,长发和长裙在风中飘动,凝神看满天灿烂的繁星——我根本就不能抵制这一瞬间的冲击。她如此盛大,并且繁华,美得剧烈而凛冽。
我轻声对她说,你明天就要回郑州了,我们总是要说再会。人与人之间,若要到了彼此离散的时候,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靠在墙上,笑容平淡,说,那又如何。有些人总是会一直停留在你的心里。
只要你记得。她说。
我很快会回来,这是我最后的家。她又说。
此后经年,我回忆起那一晚,她所说的一切话,都仿若谶语,对应着她的未来。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