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谝宜城方言（散文）

 

 

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

一方人说一种方言土话。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一眨眼，我出来瞎混dou快40年了。可不出三句话别人就会问我：你，宜城人？这说明方言已经渗透到了我的骨子里，难离难分。

老家宜城乃楚国故都，宋玉故里，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其方言有的很直白、很朴实，有的很诙谐、很风趣，有的富有哲理和人文情怀，有的经过悠悠岁月的沉淀和人间烟火的熏染则韵味十足，都成了脍炙人口、不可多得的文化瑰宝。

可说起来是皇城里的至少是皇城根起的人，有些方言却土得掉渣儿，只能跟到音，只能靠意会，词典里翻不到，度娘问不到，搜狗嗅不到，连各种输入法都打不出来。

比如：毛巾叫服子，棉袄叫滚身子，婴儿叫乜娃子或奶娃子，撂天地儿指野外，塌地稞子为不卷心的白菜等等。

尤其是外地人调侃宜城人的那句经典段子：把油娃子（牛）拴到数（树）娃子上应（饮）点匪（水）。如果没有宜城人做“翻译”，恐怕你根本听不懂。

这些年，由于城乡二元化，人员流动频繁，普通话的推广普及，渐渐地会说方言的人少了，会写方言的人就更少了。   

闲暇，我把宜城方言拿出来细细掰扯，慢慢品味，发现里面确实大有乾坤甚至博大精深。

 

媚

 

媚字，一个女旁，一个眉毛的眉。

女人的眉毛，想象中一定是娇媚的、迷人的。但在宜城方言里，媚字却有泡、勾引、调戏的意思。

比如:你又在媚nia娃（nia娃，一个女，一个两，指女娃子），意思你又在泡妞儿。

话说一外地仁兄到宜城当差。一天，在酒店就完餐，下属去结账。他一看账单，就对服务员说：你们店里咋恁贵？

服务员说：我们的菜品、服务那可是过榨（过硬的意思）的狠啊！

仁兄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来了一句：你媚我吧？

服务员是个nia娃，一听就不依不饶了，说：你咋噘（jie）人呢? 

仁兄瞪大了眼睛：我咋啦？

下属赶紧出来解围。他跟领导解释道：人家说你噘人就是骂人。宜城说你“媚”我，就是你泡我、勾引我的意思。转而他又劝慰服务员：我们领导是打日门子远（很远）调来的，他不晓得我们这哈“媚”是啥球意思，别叽叽歪歪的啦！

仁兄却还在那里犯嘀咕。在他老家“媚”是糊弄、忽悠的意思，而在《在线汉语字典》里，“媚”字的注解为：

    1、谄，逢迎：媚外。媚眼。媚惑。媚态。谄媚。献媚。媚世。奴颜媚骨。

欲媚上官。——《聊斋志异•促织》

2、美好，可爱：媚景。明媚。秀媚。妩媚。娇媚。

媚，美也。媚，好也。——《尔雅》

3、喜爱：“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魏晋繁钦《定情诗》

可见，宜城方言里的“媚”字与普通话以及其他地方方言里的“媚”字是大相径庭的。

 

捞欠

 

捞欠二字，若让宜城人写出来会有多种版本，如：牢欠、捞前、捞欠。我认为，用捞欠较为贴切，更能传神。

我们不妨先把这两个字拆开来看。

捞字的标准解释为：

1. 从液体里面取东西，如：捞取。打捞；

2. 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捞本。捞一把。

捞是动词，前者就是一个动作，而后者不无贬损之意。

欠字的基本含义是：短少，不够：欠缺，差一点；借别人的财物没有还或应当给人的事物还而没有给，拖欠，欠账。

捞欠二字合起来，在宜城方言里，多指好吃、吃相很贪馋。例如：他像是刚从号子（监狱）里放出来的，捞欠的很！因为他可能在里面欠吃欠喝，所以出来后拼命地“捞”吃“捞”喝。

如果宜城人观看小品《吃面条》，看到陈佩斯的那副吃相时，一定会捂着肚子笑着说：“捞欠死喽！”

不知道，在远古的时候，像王维、孟浩然、白居易这样的斯文人，大口吃着襄阳牛肉面，大碗地喝着宜城九酝酒，会不会也被人戏谑为“捞欠”呢？

当然，在宜城方言里，形容好吃、贪馋更有甚者，叫好吃佬、好吃包，简直像个饿狼娃子。

捞欠的另一种说法是说人做事情有些过火、过分。比如：那人“卡五心”捞欠球的狠，嗯是一天到晚斗没下桌子。反映对某些事情的痴迷程度，既“欠”，就“捞”，有捞足、捞够的意味。

可见，我们的先民使用语言的生动性和趣味性，亦足显宜城方言的魅力所在。

 

红爷

 

红爷说的是媒人，也称红娘、媒婆。

从字眼上看，一是红，二是爷。

红乃当红人物，吃香职业，时下的网红。

爷就更有一番说道。往往做媒人的多为女性，可宜城偏称媒人叫红爷呢？

中国自古就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城里有婚介所、电视台有相亲栏目、公园里还有一个相亲角，但鲜有红爷一说。

在农村大多数适龄青年对“相亲”二字，想必都不会陌生，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到了年纪还没对象的，爹妈急得恐怕直差上房。这时候要靠红爷粉墨登场牵线搭桥。那红爷往往走村串户，张家出李家进，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一根红线连千家，撮合了不知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说成了”，往往结婚宴席的上把位（上席）非红爷莫属。男方还得谢媒，过去是喜糖、机挤面（面条）、油锅子（油条）提一淘篮，现在没有两条香烟两瓶好酒甚至塞个大红包是恐怕拿不出手的。

红爷，民间还称月下老人、月下老儿，是中国民间传说中主管婚姻的红喜神，也就是媒神，是天庭的一位上仙。其身份、地位更不得了然耳。

你说，他（她）红也不红？把他（她）们恭敬得像不像个爷？

 

知客

 

说罢红爷，再说知客。

知客，按照官方的说法是迎宾、接待的意思。知客本是佛家用语，用于指接待宾客的僧人。

而宜城方言里的知客是指主家操办红白喜事的总管。在主家过事那天，知客是总指挥，拥有绝对的权利，连主人家也要听从知客的铺排。

知客不仅要负责活动中的迎来送往，主持礼仪，还要帮助主家权衡利弊，处理纠葛，化解难题。有的时候称知客为知客先生，可见知客的地位如何。

一般的办丧事，信点迷信或者讲究的家户会请阴阳先生。孩子抓周喜酒，大人庆生过寿等，对付对付就了场了。只有嫁姑娘、接媳妇这等礼数繁杂的喜事才请知客。

因此，选用知客起码的标准必须是德高望重，知书达理，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左右逢源，处事干练的热心人。知客在族里、在村里、在十里八乡，至少该是一个乡贤吧。

但凡当知客的要有一个好德行，一副好嗓子，不骄不躁，不急不慢，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因为，所来的宾客般亲般重，是豆腐掉到灰窝里——那是拍不得打不得。安排不周是要影响宾客情绪甚至会闹出一些事端来，搅黄了人家的吉利事儿。

过事那两天，知客往当院一站，就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不管是十桌二十桌，不管是散席流水席，先做什么后做什么，烂熟于心，运筹帷幄。接亲的小包车还未停稳，知客就发了指令，“鸣炮奏乐——”，于是，鞭炮齐鸣，音乐四起，声震林木；知客唱个喏“拜天地——”，于是，一对新人“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规规矩矩，井井有条。

眼下，乡下的很多知客恐怕已经是资深知客或是职业经理了。

知客也有支客一说。支客就是支使客人的意思，一字之差，意义无别。

 

小白脸儿

 

在宜城土话里，小白脸儿常用来形容外貌非常清秀、俊美的后生。比如：有一天，两个大妈在路边唠嗑，“哟，看到没，XX家的新姑爷上门啦。小白脸儿，戴副眼镜子，还怪斯文的。”显然是是赞叹，是褒义词。

那几年，我交流到某地工作。一次，在酒席上，我邀约一个年轻貌美的哥们，“来，小白脸儿，我们喝个酒。”那人刚还笑盈盈的，脸立马就阴了下来。端起酒杯就喝了，我也没在意。

事后，有人问我：“你前几天是不是和X局喝过酒？”我答，“是啊！”

“你是不是喊人家小白脸儿了？”我说，“对呀！”

“哎呦！你可是犯忌讳了。”我一脸茫然。

“在我们这里小白脸儿是骂人的，是奸臣的意思。”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在京剧脸谱里面，红色描绘人物的赤胆忠心义勇无俦，黑色体现人物富有忠耿正直的高贵品格，而白色暗寓人物生性奸诈、手段狠毒。

我才知道此小白脸儿非彼小白脸儿。不得已，我专门打电话给人家解释道歉，才算消除了一场因方言引起的误会。

 

晒老爷儿

 

在宜城乡下，冬春两季一俟天晴，闲人们都会找一个背风向阳的墙根儿，有的圪蹴在那里，有的抱着个膀子，或有一句无一句地唠着家长里短，或嘴里叼着烟袋锅吞云吐雾，做他们年复一年的功课，名曰：晒老爷儿，也叫晒儿头。

晒老爷儿是乡里人最简便、最直接的取暖法子，是健康补钙的好习惯，不用花钱就能获得的一种享受。那怕是懒洋洋的太阳照在脸上照在身上仅有一丝的暖意，就挺知足、挺惬意的。

但是，我就闹不明白，晒老爷儿是不是先贤们把意思给弄错了或是弄颠倒了。

太阳是个“火球”，唱歌唱的“太阳最大”，我们通常把太阳比作老爷儿。明明是老爷儿在晒我们，我们却把它说成是晒老爷儿，岂不是笑话？

在文言文和汉语语法里，有倒装句和省略句，因此，我琢磨着这晒老爷儿不是倒装句就该是省略句了。

 

洲佬棍儿

 

洲，宜城汉江两岸多为冲积平原，有广袤的沙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周南•关雎》。

一到夏秋，洲上是一望无际的庄稼。那些年，贫穷降低了乡下人的尊严，尤其是香瓜、西瓜、包谷、红薯等一些能上嘴的、容易被偷的，生产队都得派专人看守。看守庄稼的人，大家都叫着洲佬棍儿。

洲佬棍儿大多是年老体弱的，或是一些半大小子，既不能到工地上去出工，且多是大公无私的“硬头眼子”。

为什么不叫洲佬还要带上一个棍字呢？乡亲们可是一流的语言大师。但凡看守庄稼的人手里往往都提溜着一个棍子，就像景阳冈上武二郎的哨棒，一来显示威风八面的样子，吓唬吓唬那些嘴馋的小孩；二来给自己壮胆，庄稼长得像青纱帐，经风一吹，绿浪翻滚，哗哗作响。一个人不要说走在淹过人头的庄稼窠里，就是在田边地头云游，也瘆人的慌。

那些成天惦记着地里嘴头子的屁孩们，表面上是在割草放牛，而每每趁洲佬棍儿一不留神，溜进地里偷得一两个瓜或者掰到一两个包谷棒子撒丫子就跑，被洲佬棍发现后自然被撵得屁滚尿流四散而逃。一旦被抓住不仅要挨一通训斥，还要被扣工分，所以，他们往往对洲佬棍恨得牙痒痒。三三两两远远地对着守洲的窝棚拖着尾音唱着自编的童谣，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恨。

豌豆角,

蚕豆角,

过去过来摘两个。

洲佬棍儿莫打我,

我给你的XX（娃儿的名字）带两个。

洲佬棍们不急不燥，不理也不睬，背着双手悠闲自得地在那里或是叼着烟锅吞云吐雾或是看流云、看晚霞、看蚂蚁搬家。

    如今，童谣消失了，唱歌的孩子已老去，洲佬棍儿也失业了，但方言仍在延续。

 

营子及其他

 

我把村庄的名字之所以纳入方言来说道，是因为营子是宜城人对村庄的统称。宜城人说村庄、村子，不说村庄、村子，叫你们营子，我们营子，他们营子。营子一说是典型的宜城方言，是历经多少年、多少代流传下来的。

营子对于村庄的叫法，源于蒙语，指军营。——鲁迅《伪自由书•文人无文》:“文星全照到营子里去了。”

营，军队驻扎的地方，借指按编制集体生活的地方 。宜城人把村庄叫作槐树营、王旗营、张起营、李家营等，显然是很早以前就已经把一个个村子按照一个集体去经营、去管理的。我无法考证，这些地方早前是否驻扎过军队，才称为这营、那营的。

湾，水流弯曲的地方，比如：河湾，海湾。宜城叫湾的村庄，如刘湾、东湾、葛藤湾、史家湾等，这些村庄恰巧不是坐落在汉江岸上，就是依畔在蛮河边儿。一湾碧水波光粼粼，相拥着一个个美丽的村庄。有时，人们习惯叫我们湾子。

洲，本指水中小块陆地，而宜城地处汉江平原，一马平川皆为洲。可宜城的村庄中，曾洲、王洲、安家洲、护家洲……举不胜举。可想而知，是这些村子比起其他地方应该更广袤、更平坦罢。

岗，在汉语里，多指高起的土坡，如：黄土岗儿。在宜城版图上，只有东西二山，市区及其周边既没有山，也没有岗，为什么人们把村庄叫望岗、孙郑岗、赤湖岗、陈家岗呢？我的理解，一是这些地方相对于其他地方略高一点，属于“高起的土坡”；二是先民们沿汉江、蛮河而居，过去没有汉江大堤的庇佑，河水时常泛滥成灾，人们心理上期望居住高一点而避开洪水的侵扰。这也是宜城人把屋基垫得尽量的高些，又称宅基地叫屋场台子的缘故。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宜城方言这些满含阿乡成分和乡土味道的东西，尽管不够申遗的资格，无法登上大雅之堂，但优秀的传统、灿烂的文化还是要发扬，要光大，该说得说，该写得写。

如果有朝一日方言真的消失了，岂不惜哉、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