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田野里，守着我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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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浅睡期，有时会做梦，有时没有料想过的人会出现，当然，这都不听我的安排。我梦里的人是没有面孔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除了我的亲人，我一般在梦里看不清人的面孔。而且，我记不住我的梦，我没有一次完整地记录下来一个梦，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昨天，我梦见在乱哄哄的超市里，有一个人走到我面前，问，南希，你过得好吗？我看了他一眼，很窘---我不认识他。何况，这种问题怎么好回答？

很多人的眼睛调过来看我，他们也想听听“你过得好吗？”这类空洞又幼稚认真的问题。我们现实中已经很少人这么说话了。但我曾经有过这么爱说大而空问题的时期，也有一批有同样爱好的朋友。他们已经绝迹了。我躲开了他。向另一个柜台走去。

我又逛了一会儿，买东西，还发现自己在喏大的市场里迷了路，我方向感不好，常常在大而闹的地方迷失。我在梦里迷失的几率一般是百分之百， 我一般找不到自己在哪儿，除非我把自己弄醒，我不会在梦里找到回家的路。

他又转过来，这回是背了一个孩子。咦？一个大男人背着一个孩子，那么，他的岁数就被定在了20多岁，作梦我也在推理。他又笑着迎面走来，又问，南希，你过得好吗？大约为了礼貌，他很宽容地降低自己的要求，把“过得好”加了限制词：“你过得好吗？有一个像这么大，一个睡觉的地方吗？”他指着一张床，我估计我在梦里又转到买家具的地方了。

他的样子很年轻，很轻松，很亲切，醒来后我想，他在生活中绝不是这个样子。我说过我在梦里从来看不清人的脸，除非是我的亲人。

原来是你啊？我喊出了他的名字。他是我一个插队时的战友。

我必须停下来描绘一下，我以为我认识的，实际上长得完全不像的，可是他也确定自己就是的，那个人。他是那么爽朗，高兴，而且，我必须再加一个书生气的名词------幸福。 他让我发现一种难以言状的美丽，让我不由得肃然起敬。我不是指人的脸，我是指精神面貌。我发现他脸上放出光来，是相当幸福的表情。他发出一阵友好的笑声，他的笑声传染了我，我也笑起来。他和我一起笑。这是他唯一发出的声音。

然后，他说，我很幸福，我幸福得都不知道要感谢谁了。他背上的小男孩当然应该是他的儿子，可是我在梦里不会算账，他儿子应该比背在背上的这个孩子大好多好多才对，这个梦可能是发生在多年前的事吧？

我们，我必须说明一下，我在插队时结识了一批相当书生气，相当单纯的人，后来他们散在人群中了，我在生活里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这类人。我想，当然不是在梦里想，那时我们都太年轻，所以才会“相当书生气，相当单纯”，做着同一个相当傻的梦想。但是，当这类人出现的时候，不用认识，我们会通过类似联络暗号似的暗语，发现对方（对不起，走题了！）

我们这类人有一个特征，就是单纯自信，实际上没有生活历练，很书生气。但我们不愿意承认。

他给我看了他妻子的照片，在一大群穿着白制服的水兵中间，站着一个金发碧眼、身着红裙的美女，她太美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这位老实而长相平庸的朋友有此艳福，是跟一个老外结婚了。他给我看了很多妻子的照片，可都是跟别人的合影，他不在里面。我马上担心起来，这么年轻漂亮的妻子自己出去快活逍遥，却让老公抱孩子，他终归会倒霉的。

他一直站着，背孩子背得累了，又舍不得放下来，他便趴在桌上，这样好让自己休息一下。他把脸水平地贴在桌子上，脸侧向我，朝我笑着。他的儿子，那个趴在他背上的小男孩继须趴在父亲的背上，朝我展现着同父亲几乎同样的，满足而安静地笑容。

相依为命的父子俩。他们为拥有彼此而感到幸福。

现实，在我清醒后复原------梦境，与现世渐行渐远。实际上，他是一个极不幸的人。他在年富力强时与人合伙开公司，在一次出差时公司遭遇大危机，他一时气结，急火攻心，犯了中风，由于单人出差在外，救治不及时，落下半身不遂。妻子撇下儿子和他，离了婚。他后来又娶了一个外地女人，那人为解决北京户口，勉强维持了几年，又撇下了他。他现在行动不便，连说话也说不清楚，吃饭会留口水，吃饭要戴围嘴，不然食物会落在身上。他多年闭门不出，根本不见人。他的长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头发花白，牙齿七零八落。这都是朋友们告诉我的。我要去看他，被拦下了。也许，朋友的探望对他是一个刺激；而我，面对一个被浪费的生命会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悲伤。这些，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梦都是反的，唯一与我梦中一致的是，他与儿子相依为命。

这个梦境，这让我十分震惊。

 

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为什么会梦到他，我真想问问，朋友，你过得好吗？

 

我还有一个朋友，在朋友眼里是才貌双全的美人，也曾遭遇感情破裂和久病缠身，现在还是单身，但她过得很快乐。我觉得她有一句话说得特好，我就是要降低满足点。我常感慨，她多病又单身，可她看上去多快乐啊！在我跟她聊过天后，常觉好羡慕她的精神状态。

 

我有一个中学同学，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但因商业上的事璫啷入狱，出狱后白发如雪。但多年后再遇见他，如谦谦君子，积极做公益事业，面貌焕然一新。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百变不坏之身。不可能在生活中永远顺利。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记住了坚信，坚持理想。谁也没有学习过放弃的功课。等到我们遭遇了不幸和失败，不得已才学习到了以退为守的功课。才体会到，凡事不可强求，心切未必成功。

 

我觉得有家，有亲人的爱，有健康的身体，就是无价的幸福，应该感恩。有了爱和健康，我们还可以整装出发。如果倒退到那个时刻，我梦见的那朋友，不把商场上的失败看的那么不堪，他的今天也许就不会这么不堪了。人活在独自的世界里，要学会接受失败，给自己一个生存的底线，有时，包括认输和伏低。连螞蚁这样卑微弱小、朝生暮死的动物，都有自己的欢乐和生存之道，我们做为尊贵的人，为什么不能降低自己的满足点？何况，我们人类有一种叫做亲情的感情，那是我们的最后靠山。我想，有时放弃是很难的，这可能需要经历和心智的砺炼。我们所喜欢的在书上看到那些禅意美丽的词，比如，内敛、慈悲、宽厚、隐忍。。。那些都不是信手捻来的花朵，都要付出忍耐的，也许，也包括放弃。

 

我还想到前几天读到的欧亨利的小说《命运之路》。欧亨利的小说极富寓言性，也极幽默。这篇不被注意的小说具备了一种是欧亨利作品中少有的风格。。。，让我们回到《命运之路》的故事：一心迷上诗，把写诗作为人生唯一目地的牧羊人戴维，他有一个全镇最羡慕的幸福家庭，有一个可爱的妻子，可他全不珍惜，心全在写诗上，把羊放丢了，被狼叼走了，从850只变成309只羊了，把诗写到将破产的地步，人家介绍他去找把诗交给什么都懂的，满腹经纶的布里尔先生。

 

布里尔先生看完后，摘下眼镜，“你的诗我全看过了，米尼奥先生，你往外看，那树上有只什么？“

 

“我看到一只乌鸦。” 戴维抬头看了看说。

 

布里尔先生道：“是一只鸟。”（注意，他没说“是一只乌鸦”， 而是说“是一只鸟”）

 

“米尼奥先生， 你认识那只鸟，它是空中的哲学家。它安心乐命，所以心情舒畅。它眼睛灵活，步子轻快，没有谁比它快活，吃得饱。它的欲望在田野里都能满足。它从没有因为羽毛不及夜莺的鲜艳而苦恼。米尼奥先生，上天给它的歌喉你该听见了吧？你认为夜莺比它快活吗？”

 

我注意到，满腹经纶的布里尔先生讲的是“那只鸟”的“快活，满足，安心乐命，心情舒畅”，而我们的诗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戴维站了起来，乌鸦在树上粗声粗气呱呱叫着。戴维慢吞吞地说道：“布里尔先生，我感谢你。不过，那些东西全是乌鸦叫，没有一声夜莺唱吗？”

 

布里尔先生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有我一定会听见。我每个字都看过了。老弟，你的诗就在生活里，别再动笔了吧。”

 

“谢谢你。” 戴维说，“我就回到田野里，像乌鸦一样安心乐意，就守着我的羊。”

 

结果，他并没有“安心”，他是一个不达目地不罢休的人，他也许对自己太失望了。他把诗塞进了煤炉里。纸燃烧以后炉子唱起歌来，因为装了气孔，声音很粗。

 

“这是乌鸦叫！”诗人说。

 

接着，他就用刚买来的手枪把自己崩了。

 

我辛辛苦苦敲了这么多字，一是因为欧亨利写的确实生动极了，我好喜欢；另外，我注意到两个书中人不同的视角。布里尔先生认为乌鸦很快乐，嗓子虽粗一些，但不影响它的快乐，它也没必要跟夜莺比羽毛的鲜艳（鲜艳能当饭吃吗？切！）

 

诗人真倒霉，欧亨利在这篇小说里让他“死”了三次，大约是最被作家“憎恨”的人物了。

 

“你的诗就在生活里”，我敲这句话时真是敲在我心上。快乐，跟成功不是一个概念；快乐，有时跟选择拴在一起。应该降低满足点，耐心地慢慢修烧心灵的莲花，把它修成光阴里的一朵莲花，是那种别在胸襟里而不是眩耀在外的一朵莲花。 戴维太年轻了，他并没有真的体会到，“回到田野里，像乌鸦一样安心乐意，就守着我的羊”，这是多么朴实而真切，清远而深美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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