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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娥眉月(4) 上弦月
(4) 上弦月
安德烈是负责大田组的生产队长,平时跟后勤组的青梅接触不多,当时间进行到某一个点上,也就是通常说的契机,他们忽然彼此熟悉起来。那是因为队里让安德烈兼任司务长,负责管理食堂和采买、帮厨。每天他早上来到食堂,帮着卖饭,刷锅,挑泔水桶喂猪,最后才跟炊事员一起吃饭,往往这时饭都凉了。有的知青来晚了,安德烈就会把自己的饭倒在人家饭盒里。青梅看在眼里,对他有了好感.从此她利用职权,总会留几个热的玉米饼子藏在屉布下面,或留下一饭盒粥给安德烈,她会说,唉,我吃不了,你帮我吃吧!
吃完饭,安德烈又吹集合哨,他身板挺直,带领知青大声地背诵一段伟大领袖的教导,接着是小二伯布置生产任务。然后,青梅就一天见不到安德烈了。因为山区地广人稀,队里的田地分布得很分散,知青每天往往要走很久的路,才能走到干活的地方。走这么远的路,知青们当然不能回来吃午饭了。有时候,他们用书包装了窝头咸菜去劳动,也有时会派一个知青回村去取饭,再搭上一个炊事员,两个人挑着两副担子,给地里的人送饭。安德烈总是主动要求回村,他飞毛腿似的冲回来,进了门一边问,谁跟我去送饭?一边用水瓢在水缸里舀水, 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水。青梅早就瞄见安德烈进村了,她提前换好了球鞋,抓一大把咸菜丝放在窝头下面,拿块白毛巾压在窝头上,再把盛窝头的盆子盖在粥桶上,麻利地说,我去!
青梅和安德烈就这样一前一后,迈着欢快地步子上了路。青梅步履轻快,体态丰盈,担子在她肩上一跳一跳的像在舞蹈;她的腿结实而修长,随着重心移动的韵律摇摆,腰间一鼓一凹,显得婀娜多姿。安德烈走在她身后,走着,看着,竟入了迷。这种时刻也并不总是浪漫,碰到上山的路,空着手都不好走,何况要挑一副重担子。青梅渐渐被安德烈落在身后了,突然她脚下一滑,桶里的粥泼撒了许多。她气喘嘘嘘好不容易走到了地头,掏出小手绢,不停地抹她那热汗涔涔的脸。知青呼啦一下围到粥桶边,看粥桶里只剩下小半桶粥,上面还漂着一些杂草树叶。有人就骂开了,青梅一扭身跑到山背面去哭,午饭也不吃了。
安德烈听见了骂声,便反骂过去,“少喝一口粥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回村挑一桶粥来?”没人敢接他的下茬,因为没有人愿意又干活又回去挑午饭,那样太累人了!只有安德烈才乐意干这种傻事。“瞧你那身腱子肉,你不干谁干?”那个知青服了软,找个台阶给自己下。 安德烈再补一句,“那就闭上你的臭驴嘴!”他以为来这么一句,就砸实了,就再没有人敢公开乍刺儿了。不料,还有更厉害的主儿,知青胖刘儿带头反击:“我们干了这么多活儿,出了这么多汗,现在还不让我们喝上一口粥?你是周扒皮啊你?”安德烈也不来善的:“你属猪啊?光知道吃?少吃一口都不行?”胖刘儿更不干了,声音高了八度:“怎么着?除了吃咱还能想什么呢?咱队里的牛马都比人强,山区的畜生金贵,长年圈在牲口棚里养着,到秋收了才拉出来干活,比人强多了。在这么苦的地方,我他妈的就只有一个念头------吃!”
青梅听到他们为了她吵得火药味十足,心里更是内疚不已。那边声音忽然弱下去了,不知道安德烈怎么摆平了这件事的,肯定是他把自己的窝头分给了胖刘儿。不多会儿,安德烈在山背后找到了青梅,小声说:“别哭了,小心眼睛受了风肿起来!快吃饭吧!”青梅听了,拿出手绢把眼泪擦了,又把鼻涕擤了。她把两个窝头分给安德烈一个,又把军用铁皮水壶递给他,说,你下午还要干活儿,快吃!
然后,两人坐着看天。
自从安德烈兼任司务长后,青梅明里暗里得到他的保护和照顾,心里轻松了许多,似乎真的感到已经为自己的未来建立了新的基础。她的这种信念孕育出平静,脉搏的跳动缓慢下来,能够打量打量四周了。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他们坐在很高的山上,旷野空荡得很,全是正午金色的阳光和干爽的风。俯瞰这片荒凉的异乡风景,虽然不如她无比熟悉的北京城绚烂华美,但是经过了她自己的汗水和痛苦过了的日子,它竟然有了亲切的成份。虽然这里缺少热烈的人气,缺少城里蔬菜水果的清香气,缺少油和肉的浓烈厚腻香气,可是它也有了些青梅可以辩认的特征了,比如厚实的土壤气,山里特有的清新、凉爽的新鲜空气,村子里羊圈猪圈和积肥堆的酸腐臭气。也许是空气的性质从冷冽沉闷到轻松的变化,也许她觉得没有人用挑剔的眼光来衡量她和别人的劳动和贡献了,她的精神振作了起来。迎着温柔的南风,展开了她的笑脸。她交叉手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她轻轻地,甜蜜地叹了口气,在吹来的阵阵微风中,她听得出快乐的声音,在一声声小鸟的啼鸣里,也似乎潜藏着欢愉。
周围安静了,知青们吃了午饭可以休息半个小时。安德烈蹲在一棵壮硕的玉米边上,长久地看它像大刀一样的叶片,那上面有一丝一丝银色的丝络。青梅趁机盯着他看,她觉得他侧面轮廓特别好看,特别是高而直的鼻子和挑起的浓眉。时间停止了,风不吹了,日头在空中停住了。安德烈一回头,看见青梅两手抱着膝盖,把脸贴在膝盖上,正歪着头看他。她的眼睛像一泓秋水,目光湿润而清澈。很少被女孩这么盯着看,安德烈有点走神。
他注意到青梅的脸是椭圆形的,皮肤非常细致,如同上了釉的新瓷,发着明亮的光。她那生动的艳若牡丹的嘴,加上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为她的容貌增添了动人之处。记得青梅刚到村里的那天,和女知青们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听老农致欢迎词。她们衣裤崭新,表情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好像一排新玉米。她们大都梳着短辫子,细看,也有差别:一般女生都是梳成两寸长的两把刷子,用皮筋捆着,像羊犄角;而青梅的小辫比较长,小辫梢扫到肩膀上,编得很紧,头发贴在头皮上,额头中间认真地留了一排刘海。最特别的是,她耳畔处有一个白花,细看原来是用白色绳线在小辫上系的蝴蝶结,像一只白蝴蝶翩翩翻动在女孩的队列里。在一群穿着“国防加强特别绿”军装的队伍里,她是唯一能以这种引人注目的装饰而感到自豪的人。
青梅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的外表,不成熟。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长得很有意思甚至可以说可爱。一头黑缎子似的头发,常常被她编成这样的、那样的样子,除了毛线绳,什么配饰都不用,却冠冕似的华丽。今天,青梅扎辫子用的是一根红色的毛线绳,中午的阳光把她的脸照得红扑扑的,显得娇嫩异常。
“你在偷看什么呢?”青梅问他,她脸颊上的红晕扩大了,从脸上延伸到脖子上。
“我倒要问你呢!”安德烈睁大眼睛想申辩,话刚说到这儿就顿住了。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此刻突然刮起了一阵疾风,脚下的大地好像突然发起抖来,空气一股一股地旋转起来。一阵不冷的反而是热乎乎、几乎是灼热的旋风袭来,山坡上的树枝、草叶及尘土都被吹起来,霎那间掀掉了安德烈头上的帽子,青梅的头发被吹得横飞起来。一时间,周围的那些农具、铁锹、扁担、铁桶通通滚动起来,互相碰撞,七倒八歪。更可怕的来临了,天色忽地黑下来,一股更大的浓烟似的黑风吞噬了一切。青梅什么也看不见了,风中的沙粒像千万个小刀子飞舞,袭击她的眼睛、鼻孔、嘴巴,抽打着她的脸、腿、身子,她在风中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揪住安德烈,紧贴在他的胸前。安德烈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被风撕碎成一片一片的:“快。。。用衣服。。。包住头!”
这一阵呼啸和骚动延续了大约一分种的光景,也可能更长。旋风像一群惊飞的大鹏,骤然而来,又骤然而去。。。。。。,周遭恢复了原来的静寂,太阳还是那么懒洋洋地挂在天空中。
青梅微微抬起头,她看见了一张惊慌又兴奋的脸,一双那么大那么美的眼睛,俯视着她:“你怎么样了?”
“啊,对不起!”他发现自己覆在她身上,马上挪开了。
“刚才。。。。。。怎么回事?”青梅惊惶未定。
“没事,这种怪风在山区常有,叫龙卷风,能把邻村的牛羊卷了来,如果你看中哪一只羊,说一声。。。”。
青梅知道他又在瞎吹了,白了他一眼。
“真的!我常看见周围山上刮龙卷风,像妖怪一样拔地而起,但是过一会儿马上就消失。你遇到这种情况别傻站着,要闭上眼睛蒙住头,马上趴在地上别动!躲过去就好了。”
这时,周围的知青们像从梦中苏醒一般大叫大嚷起来。每个人的头上身上都蒙了一层浮土。“恐怖啊!恐怖!”胖刘儿忽然像疯子般地嚷着,拍着身上的土,像一只老鼠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小二伯因为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飓风来时被一根横躺的树枝绊了一跤,仰面摔在地上,引来知青们的哈哈大笑。人们看见彼此脸上的灰,互相取笑。安德烈一转头,才发现头上的帽子没了,他光着头站在山上,看见青梅已经挑着担子下山去了。在刚才那阵骤然而起的旋风袭击下,他几乎也那么骤然感觉到------青梅喜欢他!
如同今天的一阵旋风,爱情也骤然向他袭来。他还感到青梅按在他手臂上时富有生命力的重量。
。。。。。。
一天,青梅看见安德烈抱着吴倩倩跑进了食堂,大为惊讶!愣住了,他竟然抱着吴倩倩,不是背着,是双手抱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其实,安德烈还没出现时,青梅已经觉出不对劲儿了。农村生活太单调,太安静了,每天的日子千篇一律,安静的村庄似乎在等待着“事件”的发生。青梅老远就听到小孩子们的嗷嗷叫声,想想看,一个男知青抱着一个女知青,一路狂奔,在七十年代,即使是在农村,男女交往也是忌讳的,怕被指为“作风问题”。孩子们的呐喊声由远而近,朝着食堂这边来了,更多的大人跟着孩子们,冲出各自的家门,他们也在跑,围在安德烈的身边奔跑,一路鸡飞,一路狗跳。
这时青梅从人群中看到了安德烈,也看到了他臂弯里的吴倩倩。她几步走到食堂门口,门外的人们突然安静了------人们在看着她,全都在给她让路,此时她是关键人物。
安德烈说:“青梅,快!吴倩倩晕到了!”
青梅突然明白,这场事件的主角是她自己------她是刚刚上任几天的赤脚医生。前些日子,队里接到公社的指示,要在知青中间培养一个赤脚医生。马彦红提议让青梅当赤脚医生,因为她在学校学扎针灸时,表现得特别不怕痛,多长的银针扎下去她都不吭气,她给人扎针灸有酸、麻、涨的感觉,可是其他同学扎的只有痛的感觉。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水平,她不当谁当?其他的队干部马上同意了,倒不是因为服气,而是觉得让一个女知青当赤脚医生比耽误一个男劳力合算,再说青梅还是炊事员兼赤脚医生,更合算了。于是青梅被派到公社,在“红医班”深造了半个月后,就成了赤脚医生。她整天在右肩上挎着一个方形的包,上面有红十字标记,里面装着一些针剂药品和绷带之类的东西,晃呀晃地在村里巡诊。
现在,真的考验来了,吴倩倩是她的第一个病人。青梅在脑子里一直忙着,她想吴倩倩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在地里干活,被太阳晒得中暑了。她紧张地挺直了身子,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她一直在卷袖子,一边走,一边卷,走到门口,袖口就差不多卷好了。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谁也没有听清那是什么。安德烈僵在那里,所有人都在看着青梅。这时青梅突然手往外一指,“先抬到外面去!”屋里人多,空气流通差,大家七手八脚把吴倩倩放在饭厅里的木条桌上,这里通气好,又遮阳。
知青饭厅里有了一种肃穆的气氛,人们看着青梅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看看吴倩倩还没反应,旁边的人有点沉不住气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掐人中!不!掐合谷!”安德烈大声地维持秩序,转身对众人说:你们------站到屋外去!青梅镇定地给吴倩倩扎针灸,又给她吊瓶,不一会儿,吴倩倩的嘴唇由紫变白,由白变红了。
整个过程中,青梅并不去看安德烈,一眼都不看。青梅在用温毛巾给吴倩倩擦汗,又给她灌了一点盐开水。安德烈没注意到青梅有什么异样,他开始絮叨起来,表情上有些愁苦,仿佛是交待病人情况,又像是替病人感谢青梅。他说,我就知道她又要晕了。她小时候就很容易晕倒,特别是心情紧张和劳累的时候就会发作。她考试的时候经常因为紧张而晕倒,有一次她和我在少年宫参加演出,刚跳完一场新疆舞,大幕还没拉上, 她知道自己要晕倒了,立刻拉着我的手奔到后台,一到后台,“嘣噔”就晕过去了。
他说话的时候,额头上一直在冒汗,人们以为他抱着吴倩倩猛跑了那么远,累的。突然,他不说话了,就像他描述的那样,“嘣噔”就晕过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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