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一辈子只干三件事儿

     
 赵永武

可能，在很多时候，我们更愿意活在虚假中。

还是从那篇不朽的童话说起吧：很多年前，有位皇帝老先生，他爱穿新衣裳，“他每一天每一个钟头要换一套新衣服。人们提到他总是说：皇上在更衣室里。”有权就可以任性么，任性了就能有钱么，有钱了自然可以助长任性么，人家是有任性的资本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大抵也算不上什么坏毛病，孩子们爱穿新衣裳的，女人也爱穿新衣裳的，很多人都爱穿新衣裳的。一旦穿了新衣裳就骤然间觉得阳光也明媚了，天地也豁亮了，人生也美好了，幸福得都像做梦了。皇帝老先生大概也喜欢这种“幸福得都像做梦”似的感觉的，虽然只是由几件新衣裳营造出的短暂、虚假的幸福感。

于是，上有好者，下必投其所好焉——讲童话的那个外国大鼻子老头在这里倒也没卖关子，直接就把包袱底儿给抖开了：“他的王国里来了两个骗子。”就是说，有俩骗子“投其所好”来了，言说他们能织出世间最美丽的布匹来，甚至用这布缝出来的衣裳都是高级智能的呢：“任何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听起来很美，是吧？老子《道德经》里有言了：“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听起来很美的话，大抵都出自于骗子之口。可这位皇帝老先生大概没读过老子的《道德经》——即便读了，可能也未必能认可：习惯于活在虚假中的人，对真话有天然抗体，他们宁肯相信骗子的鬼话，鬼话可能更对频道更合口味嘛。不但信了，还“给这两个骗子许多报酬，叫他们马上开始工作。”

骗子们开始表演“工作”了，每天都“在那两架空空的织布机上忙忙碌碌，直到深夜。”皇帝老先生倒是急不可耐了，先后派了两位诚实的大臣去视察“工作”进展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的，空荡荡的织布机；空荡荡的织布机上只有两个骗子在虚空里忙碌；空荡荡的织布机上看不到一丁点儿如骗子们描述的花纹的美丽，和美丽的布匹。天呐！两个大臣都在心里叫起了老天爷：难道我愚蠢吗？难道我不称职吗？这样自我拷问着，两位大臣都觉得自己别无选择：我可不能让人看出来我愚蠢或者不称职！随后，就对并不存在的花纹和并不存在的布匹大加溢美之词。很多情况下，真相，总是令人气短，或者难堪，于是很多人自以为聪明地选择虚假，选择虚假几乎没风险么。

大臣们回去禀报之后，皇帝老先生心里总算踏实了些，亲自来视察了。结果呢？结果看到的依然是空荡荡织布机，和空荡荡的织布机上并不存在的花纹的美丽，和美丽的布匹。随后呢？随后他老先生走过了和前边两位大臣一模一样的心路历程。随行的一众大臣们呢？谁愿意承认自己不称职或者愚蠢，跟着皇帝的节奏起舞是最佳的选择，跟着骗子们的节奏起舞是聪明的抉择！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看见了花纹的美丽，和美丽的布匹，他们甚至建议“用这种新奇的、美丽的布料做成衣服，穿着这衣服去参加快要举行的游行大典。”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选择活在虚假中，都情愿活在虚假中。如果说，皇帝老先生爱穿新衣裳是无意识活在虚假中，那么，眼下这一众人等却是有意识要活在虚假中的。并且，都竭力要把假的说成真的。捷克的天才卡夫卡说，活在真实中；捷克那位伟大的总统哈维尔也说，活在真实中；中国的评论家谢有顺还写了本书，《活在真实中》。活在真实中，就真的那么容易么？

好多人一辈子只干三件事儿：自欺、欺人、被人欺。在这儿，这一众人等，包括皇帝老先生，首先睁大了眼睛自己欺骗自己：我看见花纹的美丽和美丽的布匹了。然后眯起了自得的眼睛再欺骗别人：我是称职的，我是智慧的。随后，他们就被人欺骗了：国库的真金白银哗啦啦流水一般淌进了骗子的腰包；也许这还不打紧，更要命的还是一出不朽的闹剧上演了：游行大典如期举行，皇帝穿上了并不存在的新衣裳，裸着高贵的屁股，像拔了毛的公鸡一样，在一街两行的臣民中穿行，在一街两行火辣辣的目光中穿行。“站在街上和窗子里的人都说：“乖乖！皇上的新装真是漂亮！他上衣下面的后裙是多么美丽！这件衣服真合他的身材！”皇帝所有的衣服从来没有获得过这样的称赞。”很明显，游行大典收到了预期效果，满街道都是聪明人，满国度都是聪明人，全世界都是聪明人！此刻，皇帝他老先生应该是满意的，幸福的，甚至应该是迷醉的，穿着有史以来最美丽的花花袍子，双眼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穿行在长长的街道上，像走在长长的美梦里。

可是，就在此时，那个像上帝一样聪明的“笨蛋”孩子来了，他的眼睛没有欺骗自己的内心，内心没有欺骗自己的嘴巴，他说：“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这是来砸场子的吗？这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瞬间里全乱套了，突然间电闪雷鸣，骤然间风急雨骤。皇帝老先生的内心被闪电抽了一鞭子，美梦破灭，噩梦模式开启。但是他老先生毕竟是皇帝，有丰富的危机公关经验，短暂的慌乱之后，他马上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因此他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他的内臣们跟在他后面走，手中托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后裙。”

此刻，他必须活在虚假中。

一幅绝妙的《皇帝裸奔图》，定格在这么一个不朽的瞬间里。敌人用枪炮未必能做到的事情，叫两个骗子轻而易举就做到了：仅凭舌头搅动几下，就成功地让一个九五之尊的皇帝，在大街上裸露出了自己高贵的屁股。

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不，应该是兴高采烈的，裸着高贵的屁股在长长的街上游行。

人，必先自欺，而后才能被人欺。

作者简介：赵永武，副研究馆员（副高职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首届签约作家，西安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已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小说、随笔作品多次获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离婚女人安小雅》和《寻她千百度》，文学评论集《三省堂游艺》,散文集《三省堂随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