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赵高牵着匹长犄角的鹿
赵永武
小时侯,尽管大人们未必把我当好孩子看,可我自信好孩子的素质我还是具备一些的,比如,至少我脑子里还是黑白分明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泾渭分明;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清楚明白;鹿就是鹿,马就是马,一目了然。所以,我读了《指鹿为马》的故事后,怎么都不相信,人怎么会把鹿指认成马呢?两厢里差别那么大的,人仅凭上下嘴唇轻轻一碰,舌头轻轻一搅,鹿就变一成马了?书本上看到的鹿大抵都长犄角的,像树杈一样。我们玩的时侯,常把像鹿角一样的树枝儿按在头上问其他小伙伴:像不像鹿?而生产队饲养室的马从来没有长犄角的,连它们跟驴杂交生下的骡子也不长犄角的。何况,我们这儿的人讥讽别人把破条帚当宝贝时,就嘴角一撇一撇地说:还鸡球马犄角了还!鸡没有撒尿的那玩艺儿,马没有犄角,天下人所共知啊。可偏有人把长犄角的要指认成不长犄角的,这可能吗?大概是编故事的那个司马什么的,牢狱里呆的时间长了,脑子里有几根弦儿搭走火了吧?呵呵,那时侯,我这个自认为还具备好孩子素质的孩子就这么执拗,就这么爱琢磨事儿。
应该说,我爱琢磨事儿,源起于我爱读闲书。我读《孟姜女哭长城》,我信孟姜女是会把长城哭倒的:思夫心切的孟姜女肯定是哭声哀哀了,而且连哭了三天三夜,老天被打动了,哗啦一下子,长城就倒了,倒了孟姜女就能找到丈夫了,找到丈夫了他们夫妻就能团圆了。就这么简单。我读《窦娥冤》时,我也信窦娥冤死后能血溅白练,六月飞雪的:窦娥太冤了,大冤了的人大抵老天也垂怜,老天垂怜了自然会在她被冤死之时,天降异象。尤其是六月飞雪,想想那景观,人还都穿着短裤短袖呢,热得恨不能时时刻刻钻进水瓮里,突然,鹅毛大雪纷纷而下,人一个个就又得寻火炉了。而冤死者猩红的血,却梅花一样盛开在洁白的雪地上,多么凄美又多么浪漫的一幅画面啊。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还真有几分可爱呢,是吧?关键是单纯。人一单纯,就可爱。我那时就相信老天,和天上住的那些神仙,玉皇大帝呀,如来佛呀,王母娘娘呀,是体恤人间疾苦的,也是会为人间主持公道的。人间一旦有难,他们就会派三只眼的杨戬,带着蹬风火轮的哪吒去救苦救难的;人间一旦有了不平事,他们就会派孙悟空翻个筋斗云,嗖一声过来,抡着金箍棒把妖魔鬼怪全扫光的。
到现在,我长大了,每天好像光长胡子啦,一天不刮脸,老婆就横鼻子竖眼不待见一一这时侯,我反倒不相信老天了,至于天上住没住神仙呀什么的,我没本领蹿上天查看,杨利伟他们从天上回来,也没说见没见过神仙,我就不敢乱下判断。反正这几十年里,每天都是一边摸着胡茬,一边经见和听闻着人间的苦难事和不平事,却也一直没经见和听闻过老天"开眼"啦,路见不平一声吼啦一一哪怕仅仅是一声吼呢,没有。三只眼的杨戬和翻跟斗的孙猴子倒是常见,不过一直是在电视屏幕里见,不算数的。所以,我经常在写文章时用一句话:群魔乱舞,恶鬼横行,天地无言,诸神缺位。但是见了善男善女跪在泥胎前磕头如捣蒜,我不会在心里轻贱他们,反倒会对他们抱以最深切的同情:人活着都不易,七灾八难的,心里有个念想:抬头三尺有神明一一神明在在干么呢?在护佑苍生,在主持公道呢一一总比心里什么都没有强。
这时侯,我反倒成天摸着胡茬子,相信"指鹿为马"了:尽管两厢里差别那么大的,但人仅凭上下嘴唇轻轻一碰,舌头轻轻一搅,长犄角的鹿是会变成不长犄角的马的。肯定会,我坚信不疑。想当年,赵高牵了一匹长犄角的鹿站在朝堂,有权就是任性,愣说它是自古来就不长犄角的马,底下一帮文武大臣立马就分成三派了:一派说是马,一派说是鹿,一派既不说鹿也不说马。说实话,长期以来,我一直对说"马"的人心怀敬意,你说人家娘怎么给人家生了这个天赋异秉啊,竟然会睁着眼晴说瞎话,而且脸不变色心不跳的。这是一种什么素质?这需要多高的智慧?这需要在寒窗下熬多少油读几车书才能办到?其次,也对既不说"鹿"也不说"马"的人心有钦佩,你说人家怎么就那么能沉得住气呢?你说人家在关键时侯对事态的把握和判断怎么就那么精准呢?你说人家怎么就修炼到比鬼还精呢?达到这样的境界,需要行多少路读多少书阅多少人?至于对那些说"鹿"的人呢?我失语。我觉得我评论人家是不够格的,是对人家的大不敬。话说到这里,格局是明摆的,清楚得很:说"马"的和不说"鹿"也不说"马"的,占了大多数。天下向来是"大多数"人的天下,因此,在人的世界里,长犄角的鹿变成不长犄角的马,甚至,两条腿的人变成四条腿的蛤蟆,或者墙头里砌的没有腿的砖块,都是不值得惊讶的事儿。
之二:
赵高牵的到底是鹿是马
赵永武
赵高牵着一匹长犄角的鹿,从历史的烟云深处,步履沉稳地缓缓走来。他在走向上下五千年里一个极有意味的历史时刻,他在走向自己个人生命里的巅峰时刻。一幅有着寓言品格的经典画面。一个极有命运感的历史瞬间。《史记》里是如是记载这一“时刻”的:
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
相信赵高“持鹿献于二世”,并眼睛睁得圆呵呵的,楞说是“马”时,一定是自信从容的。倘换做是我,我是不敢的,别说是献于九五之尊的皇帝,就是献给自己的老婆:“老婆,我送给你一匹马做生日礼物”,我都担心老婆会唾到我脸上——就是不唾到我脸上,老婆大人也一定会杏眼一睁,撕着我的耳朵呵斥道:“你有病吧,明明是鹿!”反正耳朵横竖都要遭罪的。相信不惟是我不敢,就是天底下好多好多人都不敢冒这个险的,把鸡说成凤凰,把猪说成狗,把鹿说成马,太离谱啦!这不睁着眼说瞎话嘛?但是赵高敢。非但敢,而且自信从容,不慌不乱。说到底,还是人家赵高丞相心理素质好。关键人家有底气,篡改始皇遗诏,“赐死”扶苏公子,他做到了;逼死众多王子公主,他得手了;诛杀李斯丞相,他如意了;排除异己,架空二世,让二世不理朝政,纵情作乐,他成功了;任意罗织罪名,把忠臣良将赶尽杀绝,把曾经煌煌不可一世的秦帝国搞乱,他做得太顺手了。甚至,后世都有这么一首诗来“歌颂”他:
当年举世欲诛秦,
哪计为名与杀身?
先去扶苏后胡亥,
赵高功冠汉诸臣。
大贾灭嬴凭女子,
奇谋兴汉讵萧曹。
留侯椎铁荆卿匕,
不及秦宫一赵高。
丰功伟业如斯,底气自然源于斯,赵高丞相难免任性起来。于是,赵高牵着一匹长犄角的鹿,从历史的烟云深处,步履沉稳地缓缓走来。脸上肯定还是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他要“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
也就是说,赵高丞相在这里设了一个考场,既是设给群臣的,也是设给自己的。精明老辣如赵高者,自然清楚,街头不良商贩设考场,考验的是别人的智慧,而他自己在这里设考场,则考验的是别人的良知。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就是指鹿为马后,捻着可能并不存在的胡须,嘴角闪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冷眼观察群臣的反应。他自然更清楚,由自己自编自导自演的这一幕好戏,将如何开场,如何走过场,如何达至于华彩乐章,到末了又如何谢幕。这一切,均源自于他对人性的深刻谙熟和把握。果然,“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很好。好得很呢!一切都按照预料到的情节在走。身为主考官的赵高,或者身为导演的赵高,此刻,感觉应该好极了。一切都在自己的的股掌之中,有权有势就可以任性,就是好啊,好得不得了!
一瞬间里,可能,赵高脑子里会闪出这样一幅画面:赵高牵着一匹长犄角的鹿,从历史的烟云深处,春风得意地走来。走向他的命运的巅峰时刻。
或许,在这一刻,赵高丞相脑子里还会闪过这样一个疑问:假如,自己身居台下,是群臣中的一员,自己会说“鹿”呢,还是会说“马”?随即,赵高笑了,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道不用思索更不用困惑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当然,此一刻的赵高,未必会想到他设的这个考场,或者他自编自导自演的这一幕好戏,终将在历史的烟尘中熠熠闪光,永不会被湮没。也就是说,“赵高牵着一匹长犄角的鹿,从历史的烟尘深处,步履沉稳地缓缓走来”这一幅经典画面,必将成为一个不朽的文化符号,如胎记一般烙印在历史的面孔之上。
我有时候就想,这赵高丞相不经意间设的这个考场,既是为群臣量身定做的,也是为自己精心打造的,更是为天下古往今来的所有苍生提前预设的。我邻居家有个女孩,评价人喜欢用这样一句:“放战争年代,这个家伙肯定是汉奸!”呵呵,其实不用战争年代的,你只需让“这个家伙”认一认,赵高牵的那个玩意儿是鹿是马即可。别说是“这个家伙”,我有时候就常反躬自问,假如我被置身于赵高设的那个考场里,我会如何作答?
呵呵,呵呵呵呵。我想,我自嘲的笑声,定然会在风中,飘。
赵永武,副研究馆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首届签约作家,西安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已发表作品20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离婚女人安小雅》和《寻她千百度》,文学评论集《三省堂游艺》,散文集《三省堂随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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