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女人安小雅(连载之一)
(2011-05-06 13: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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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原创小说 |
离婚女人安小雅(中篇小说连载)
——谨以此文献给灵魂正在苦苦挣扎的那些女人们
(此文刊发于《延安文学》2008年第六期)
赵永武
一
茶秀里该有的宁静,这儿似乎都具备了。这种宁静,就像空气中暗暗浮动的茶香一样,很有质感,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似有若无地,空气中还有流行歌曲在袅绕。低回的男声或者女声,在伤感地吟唱着你侬我侬,隐隐地,透出了一股子情欲的气息。安小雅想,其实,这儿应该播放一些钢琴名曲的,比如《蓝色多瑙河》、《命运》呀什么的;最好是古筝演奏的中国古典名曲,比如《广陵散》、《十面埋伏》呀什么的。现在的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一切都鄙俗化了。
你又心不在焉了。刘天奇抱怨道。声音囔囔的,表情很痛苦。他自称今天感冒了,发烧。
安小雅回过神来,用散漫的眼神笼罩着对面这个男人,这个在两个月前,还是她合法丈夫的男人。感觉自己离他很遥远,遥远得仿佛之间隔着苍山,隔着云海。而他,就在苍山之外,云海之外,苦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透出的乞怜和幽怨,让人心碎,也让人反胃。这个男人,十几年来,一直试图用这种可怜相来赢取自己的心。你能不能另换一种招数?
自从离婚以来,这个男人,时不时地,就要借着谈孩子——谈孩子的学习,谈孩子的健康,谈跟孩子有关的一切事情——打过电话来,杂七杂八说上一大通;末了,再抱怨自己害了他一辈子;还要质问,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对你还不够痴情吗?等等。接着,就是他的朋友们,轮番上阵了,劝自己回去跟他复婚,劝自己不要再犯糊涂。用的几乎是相互克隆的劝说辞:刘家家境相当不错;刘天奇是个挣钱的好手,而且对你相当不错;更重要的是,你们之间没有实质性矛盾。独身女人生活有一千种一万种不便,比如什么什么,比如什么什么,再比如什么什么;你现在能住在父母家里,但终非长久之计,你以后怎么办?现在的社会形势,对离婚女人很不利,年龄相仿的男人都找小一轮的女人去了,你要再找,就得委屈自己;更要命的是,二水婚姻它本身就不牢固,还有,孩子怎么办……回吧!回吧!回吧!仿佛他们就是洞明一切、造化一切、安排一切的上帝,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甚至胎毛都未褪尽的孩童,或者误入歧途而不知归路的傻瓜蛋。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和逻辑。他们要用他们的道理和逻辑,来规范她,修正她,指引她。只可惜,她冥顽不化。甚至到后来,凡是他朋友的电话,她都一概不接了。再后来,就是今天,他披挂上阵了,拖着据说是感冒了的病身子,约她在这家茶秀见面。
接到他的约请电话后,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来了,如约而至。似乎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心底隐隐地渴望着,他能出面,求自己回家与他复婚。至于答不答应回家,那又要另当别论了。
他说,这些天来,我一直搞不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怎么啦?糊里糊涂我们认识了,糊里糊涂我们结婚了,糊里糊涂我们过了十几年,糊里糊涂我们又离婚了。老实说,我感到就像做了一场梦。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又是谁操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快疯了你知不知道?
他说,这么多年了,我就只感到你亲近。跟你走在街上时,总有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过头来看你,我感到气恼,更感到骄傲;我总喜欢慢走几步,落在你后边,看你走路的背影。跟你刚结婚那阵子,我总喜欢招呼三朋四友的,到家里来做客,其实是炫耀,炫耀我有一个好老婆。可是,如果有哪个朋友多看了你几眼,我就吃醋;或者他们抱怨你不给大家做饭,对大家不够热情,我又心里不舒服。在单位上,或者亲戚朋友多的场合,我总喜欢听到别人说,天奇娶了个好老婆。有人一说这话,我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我把你当珍宝哩!可是,我落了个什么下场?就是你整天跟我商量着要离婚,就这,我都不忍心伤害你。后来,是因为看你实在太痛苦,我才答应了离婚。可是,不行,这么些天来,我度日如年,我离不开你……
他说,我们在一起的十几年里,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你随时都像是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你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要么坐着发呆,要么默不做声地干活,要么躲在角落里看书,有什么心里话也不跟我说。每到晚上睡觉时,我都要胳膊搂着你,腿压着你,把你牢牢地控制在我的怀里。可是,依然经常做噩梦,梦里你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果不其然!我就搞不明白,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买彩票的话,我肯定中大奖。为什么?因为我情场失意,赌场肯定得意!
几乎都是他在说,安小雅只有听的份,只有在心里说“对不起”的份,只有在心里慨叹“你是个好人”的份。可是,这些话已经不能够打动她了,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爱不能够打动她一样;而且,这些话所指向的,是她所不愿回首的过去。所以,有好几次,她心不在焉,又被刘天奇从神游状态中呼唤了回来。这一次,被他呼唤回来以后,他很严肃地问,你是不是外边有人?(未完待续)
安小雅嘴角向一边扯了,脸颊上闪出冷笑来,说,无聊!
刘天奇很顽强,又问,这个人是不是黄杰?
安小雅又冷笑一声,你觉得这样胡乱猜想有意思吗?
我要实话!
要逼供还是怎么的?安小雅站起身来,向雅间门口走去,你不嫌头大,你猜去!说完,已经拉开了门。刘天奇连声说,别!就当我是开玩笑不行吗?
安小雅在门口站定了,一字一板问,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刘天奇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满脸痛楚和颓丧,不吭气。安小雅静静地望着这个男人,也不吭气。忽然,刘天奇身子往后一挺,像放倒一堵墙似地,把自己撂倒在沙发上,带着哭腔嚷,你怎么这么狠心,小雅!我说了这么多,还……话没说完,喉咙间就发出呜呜的低嚎。
瞬间里,安小雅感觉自己的眼里,雾蒙蒙的——是流泪了吗?这个男人,毕竟是孩子的爸爸,毕竟曾经跟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毕竟直到现在,还对自己痴情依旧。心头涌出一股热辣辣的凄怆来,她柔声说,天奇,让我再考虑考虑,好吗?(未完待续)
(以上为连载一)
二
安小雅很小的时候,就爱说话。但却很少与人说话,是与天空上飞翔的小鸟说话,是与树干上蠕动的毛毛虫说话,是与巢穴前忙碌的蚂蚁说话。父母应该算是厂里的知识分子了,父亲是技术员,母亲是会计,可身份并不妨碍他们吵架,而且经常吵架,好像上瘾了。父母吵架时,她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父母吵完了,就搂搂抱抱的、嘻嘻哈哈的,彼此在对方脸上鸡啄米似地,很响亮地亲呀吻呀的,就好像他们经过吵架,感情反而升级了,浓烈了,浓烈得分都分不开了。她还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看。有点像不言的上帝。父母哥哥要逛街,她是不厮跟的;就是父母哥哥要带她去,她也不愿意去。却喜欢独自一个人逛街。稍不留神一个下午或是一个上午,就看不见她的人影了。东找西找,总是能在哪条街道上找到她——她正蹲在西藏或者内蒙来的人的售药摊位前,不是看那些稀奇古怪的动物骨头,或者名字听着都稀罕的草药,而是看西藏人或者蒙古人带着远方气息的长相,听他们推销药物时,嘴里发出的唱歌一样的呜里哇啦。有时候,父母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找她,她总会在吃饭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里。偶尔,她也向父母要东西,比如红纱巾呀、细花阳伞呀什么的。父母倘要满足了还好,要不满足,她不哭也不闹,但却不吃也不喝。母亲脾气燥火,扬起巴掌要打她时,她就梗直了脖子,耷拉下眼皮,直戳戳地等待着巴掌;母亲举起自己记账的圆珠笔要戳她时,她不躲也不闪,眼睛甚至都不眨一下,大义凛然得都像铡刀前的刘胡兰了;母亲龇牙咧嘴要咬她时,她会捋起袖子,把精胳膊直接伸到母亲嘴边。母亲多次跟父亲嘀咕,这孩子邪乎,不得了!父亲就笑,咯咯地傻笑,好像得意于自己种芝麻却意外地收获了西瓜。母亲就骂,跟你一样,怪诞的货色!父亲依然傻笑。有时候,父亲不傻笑,反而讥讽母亲的土壤太瘠贫,要不然好好的种子撒下去,怎么会长出这么荒唐的苗来?于是,为了分清种子和土壤的优劣,俩人就又开始吵闹。
及至慢慢大了,是上初中以后吧,安小雅又闹了几次离家出走。每一回都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日子好好地过着,上学,放学,对着天空或者树干自言自语,静静地观赏父母吵架,忽然间,就失踪了,消失于所有在乎她的人的视线之外。每回都是母亲自认为藏得天不知地不知的钱,被洗掠一空。自然,钱数是不多的,百十块钱,但也够她在火车上消费了。每回据她坦白的目的地都是内蒙,说是内蒙有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有成群结队的牛羊,还有,那个地方的孩子,把父母叫作“阿爸阿妈”。其实,完全的南辕北辙,她去的方向绝对是东南方。东南方有什么?有无边无际的大海。无边无际的大海那边有什么?听说有虚无缥缈的仙山。每回都是被列车员或者好心人遣送了回来。回来后,父母就吵架,都拿对方的基因优劣说事。
大了以后,就不跟鸟呀毛毛虫呀蚂蚁呀什么的说话了,却喜欢发呆。看着窗外的天空,或者面对着墙壁,发呆。一发呆就是好长时间。母亲担心她有什么毛病,父亲倒很坦然,说就这样的品种,什么毛病不毛病的。有一回,父亲见她又发呆,就走过来煞有介事地问她,你一天到晚,满脑瓜子都装了些什么?她竟然没有反应。一连问了几声,她的眼珠子才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茫然地看着父亲,那意思绝对是在问,你说什么?父亲大摇其头,当时就有了一种冲动,想找钳工借来虎头钳和螺丝刀,把面前这颗结构复杂的大脑,大卸八块,看看里边究竟有哪些东西跟常人不一样。
好在上高中以后,她突然学习用功了,用的是狠功。然后很顺当就考上了大学。再然后,分配回本市的图书馆工作。再然后,父母欢天喜地地把这个怪物打发给了刘天奇。(未完待续)
(以上为连载二)
但现在,父母又得面对他们离婚的现实了。老两口现在都已退休在家赋闲,当年吵架的激情依旧,吵架后又立刻粘粘糊糊的激情,却早已风清云淡了。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两个人来,而且其中一个是他们当年头疼的怪物,难免很不习惯。更要命的是,这个怪物现在虽然很少发呆了,却添了一样冷傲的毛病,走路时下巴扬得很高,见了邻居爱理不理的;除了整天跟她女儿唧唧咕咕、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之外,跟自己父母也很少说话。即便说话,也是在饭桌上非说不可的话。一离开饭桌,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书,睡觉,或者给她女儿辅导功课。自然,也从不陪父母上街。——其实,仔细想想,这些毛病也不是新添的,而是自古就有的,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太扎眼罢了。好在外孙女刘如意活泼泼的,爱说爱笑爱唱爱蹦达,完全不像是她妈的种。老两口就把精力都投注到外孙女身上了,送她上学,接她放学,带她逛街……尤其是父亲,逗如意玩起来,完全没大没小,跟个老顽童似的。如意蹬鼻子上脸,玩起来根本不把姥爷当行将七十的老人,趁他不备,忽然三两下就蹿到了他的肩膀上,骑马;或者,把他要用的什么东西藏起来;或者,正经八百地给姥爷讲同学们中间流传的骂人段子,姥爷被骂了,傻笑时,她会拍着姥爷的脸蛋说,笨蛋……
母亲呢,则又拣拾起了安小雅出嫁前的功课。安小雅常失眠,母亲每晚就和好一杯牛奶,端到她床前,眼睁睁看着她喝下去;然后,再帮她拉上窗帘,或者拉严实窗帘。安小雅早间有不吃早餐的习惯,母亲就每天早上榨好豆浆,前后追撵着让她喝下去;有时甚至都追撵到卫生间了。安小雅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她每次出门前,母亲都要唠叨,看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常常还帮她给钥匙呀、钢笔呀、近视镜呀什么的,系上带子或者链子,亲手给她拴在衣服上,或者包里……都在一点一滴的细微处,但细微处见了亲情。
关于女儿离婚的原因,老两口晚上睡觉时,也探讨了好几回。他们都按常理推测,说是现在年轻人闹离婚的原因,大致有这么两种:要么是日子实在过不到一块了,要么是有第三者插足。前者么,女儿跟刘天奇不能说是过不到一块了,刘家富足,不缺钱不缺房的,刘天奇也把她当宝贝服侍呢,应该不是主要原因。至于后者,倒很有可能,只不过第三者现在还没有显山露水呢。父亲曾跟刘天奇通过一次电话,刘天奇说他也疑心是第三者插足。他曾在移动公司调过小雅的话费详单,有一个电话号码出现频率较高,而且通话时间都比较长。经过调查,此人叫黄杰,市委机关的一个干部,会画两笔油画;是个劣迹斑斑的男人,有家有室的,却常在外边沾花惹草;快四十了,还是个机关小干事。接下来,老两口除了带孙女,就又多了一样工作。
安小雅正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午睡,忽然间,房门被扭开了,探进父亲那张冷峻的老脸,和大半个身子来。煞有介事地扫视一圈后,那老脸和身子又缩了回去,房门也轻轻扣上了。正在接听一个电话,就能听到房门外忽然有了动静,很鬼祟、很细碎的声响。想必是门外支棱着一双耳朵了——肯定是母亲。她终生都擅长鬼祟行事。直到现在,还在乐此不疲地搞着那个藏钱游戏,常常是自以为得意地把钱或存折塞进某一个隐秘的角落,过不了几天,连自己也忘了藏匿的地方,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翻箱倒柜,把自己埋在一大堆衣物里,或者一大堆发黄的书和报纸里。一边翻一边还懊恼地嘀咕,瞧我这记性!——有时候,下班回来,会发现自己的抽屉明显被人翻过了。母亲藏钱总不至于藏到她女儿的抽屉里吧。甚至还有这么一次,父亲邀请她到他们卧室去,说是借用她的手机。然后,当着她的面,翻看她的手机。一边翻看,一边还盘问,这是谁?为什么经常有他的电话?她嘴角扯到一边去,冷冷地看着父亲。待父亲翻看完了,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她说,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脸颊上还闪着淡淡的笑意。父亲说,你是我女儿,这是关心你;你长得再大也是我女儿,我还得关心你。安小雅问,关心什么?父亲说,害怕你犯错误。安小雅问,犯什么错误?父亲突然声色俱厉,在男女问题上犯错误!安小雅冷笑着说一声,莫名其妙。走了。
还有更莫名其妙的呢。那是一天午饭后,母亲突然推门进来了,神神秘秘地——完全没有必要的神神秘秘,好像她发现了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私情。她说,我要跟你谈谈,小雅。说完后,两串眼泪就挂在了脸颊上,悄没声息地。继续说,你还是回去跟小刘复婚吧,这是你最好的路子。就是重新找人,找来的也是二水货。不如……安小雅烦躁地拦断她的话头,谁说我要重新找人?母亲也厉声道,不重新找人,跟那个姓黄的——那叫偷野汉!你知道不知道?那不道德,你知道不知道?安小雅冷笑。母亲在胸前的空气中乱抓乱挖的,眼里的泪光晶晶亮亮的,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你不争气,跟有妇之夫胡乱勾搭!你铁石心肠,抛下了跟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你!你跟人通奸!……小心人家老婆打上门来!安小雅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出去!你出去!母亲惊恐地望着她,往门口退去,眼里的泪光灼人的眼睛。到门口了,吼叫一声,如果人家老婆打上门来,我就碰死在你面前!(未完待续)
(以上为连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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