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跑(短篇小说,该文发表于2008年9期《延河
(2011-03-30 21:3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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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原创小说 |
逃
赵永武
蓦然间,那个嗓音,就像打水漂的瓦片一样,掠过密匝匝的街头声浪,直戳戳撞进了王力峰的耳鼓。他的心就像很突兀地挨了一鞭似的,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浑身的血液喧嚣起来,随即,身体就电线杆子一样定格在街头纷乱的人流中。
在王力峰仅有的二十三个生命春秋中,经历过的操这种嗓音说话的人,其实并不多。但感觉里总是似曾熟悉,因为这种嗓音极富有特色,每个音节都像是阳光下山坡上的石头,粗砺、干燥、坚硬;但一个一个音节串联起来时,这嗓音里就透出一股子揶揄的味道、得意的味道,还有,挥之不去的,淫邪的味道。直到今年春天,当这种嗓音跟几把剔骨尖刀联系到一块时,这种嗓音,就俨然成了盘桓在他心底的梦魇。他知道,这心底的梦魇,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消除了。
他竭力定下神来,竖起耳朵,试图捕捉那个嗓音的来源。然而,满耳朵灌进的,却是街头特有的各种声音的混响。而且,这混响竟像一大片泛着泡沫的污浊的海水,而自己的身体,就在这海水上,上上下下软软地、软软地荡漾。瞬间里,他疑心自己刚才又犯了幻听的毛病。事实上,他近来经常犯幻听的毛病:猛然间,就听到某个人声嘈杂处,尖利地飞出那种嗓音。惶惶然四下里搜寻时,眼睛里却搜寻不到操那种嗓音的人,耳朵也再捕捉不到那种嗓音了。像梦。
正准备抬脚往前走时,那个嗓音却又响了起来:师傅,来么,看这一吊五花肉怎么样?肥瘦适中,包饺子正好!他猛地刹住了脚步,骤然间感觉头皮发紧发麻,心脏也狂跳起来。随即,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往事,呼啸着从他的脑海闪过……
那是半年前一个很好的春日里,他和子鹃一块儿去郊外踏青。很久没有享受过那么好的春光了,天空是那种崭新的、通透的、深邃的蓝色,看一眼就让人迷醉;阳光也极明净、极柔媚,晒在人脸上,暖在人心窝;还有风,三月的风,是那种叫做杨柳风的,吹在人脸上,像恋人的鼻息;还有各种各样动听的鸟啼,尤其是布谷,叫得最欢实,一声声,一句句,像滚落在人心坎上的琥珀色的玉珠;还有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柳树,绽了新绿,诱人的眼目;更有桃花李花,要给人惊喜似的,在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上,冷不丁闪现出一片,冷不丁又闪现出一片,或者在灰蒙蒙的树枝丛中,突然闪现出一枝两枝来,突然又闪现出一枝两枝来。俩人都忘乎所以了,像两个不知疲倦的野孩子似的,在无边的春色中东跑西颠的,整整一个上午。最后,他们在一片桃花林边,吃了自带的面包香肠之后,就互相依偎着,醺醺然、昏昏然似睡非睡。
突然,由远及近的摩托车声,撕碎了俩人的美梦,俩人都惊疑地睁开了双眼。两三米开外的田间小路上,刚刚停稳了一辆摩托车;车上拥挤着三个小伙子。看势头,明显来者不善。看肤色和着装,大致能判断出他们是郊区的农民。但表情上却没有农民的憨厚和朴实,倒显出凶狠和狡诈,还有掩饰不住的饿狼捕获猎物前的兴奋,和警惕。驾车的那个喝问道,你们俩在这干啥哩?操的就是那种嗓音,那种此后变成他的梦魇的嗓音。
他警觉而又惶惑地站起身来,同时,低声命令子鹃,站起来!子鹃也怯怯地站起身来。形势似乎不妙。但他转念却又想,这儿离城区并不远,充其量一站路程,大概不会遇到麻烦吧。于是,他咧开嘴角,强作出开玩笑的神情说,溜达溜达。
驾车的那个眼里骤然射出凶光,说,溜达溜达?孤男寡女的,在荒郊野外,溜达溜达?说着,手冲身后一挥,喝道,伙计们,给我砍了这狗日的!话音刚落,他身后坐着的两个家伙跳下车来,就扑向王力峰。两人手里,各自挥舞着一把亮闪闪的剔骨尖刀。很清晰地听到,子鹃惊叫了一声。
王力峰顿时感到脊梁骨直冒寒气,当时脑子里就闪出一个念头,这是冲我来的。一时情急,撒腿就跑。像兔子一样利索,像老鼠一样惊慌。一头就钻进了桃花林,耳边的风飕飕的;树枝刮了他的脸,脸上辣辣地疼;盛开的桃花受了惊吓,也扑簌簌摇落,在他的身后,落红遍地。随后,又穿过了一片薄膜覆盖的田地,好大一片;薄膜在阳光下闪烁着声势浩大的光芒,白花花的,耀人眼目。紧接着,他又跑过了一片油菜地,菜花开得正盛,连成了一片金灿灿的云彩,他鸟一样从云彩上掠过。再然后,又钻入了一片果园,是梨园,千树万树的梨花,装扮出了一个粉雕玉砌的童话世界,他就像童话中被大灰狼追赶的小男孩。最后,他一头扎进了一片柳树林子,就仿佛扎进了绿色的海洋,梦幻一样美丽的绿色海洋……
此刻的王力峰,已经判断出了那个嗓音传来的方向,他扭过头去,看见街边一家肉店前的桌案上,背对他,站着一个穿戴着脏兮兮白衣白帽的小个子,正仰视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而那老者正指戳着桌案上的一块肉,嘴唇一张一合的,不是在侃价,就是在弹嫌肉的肥瘦。他心里陡然一紧,三步两步横穿过人流,走到桌案边,站在小个子的对面,审视着小个子。眼睛里两点火星,灼人的眼目。是他吗?他在心里自问。一阵眩晕毫无由头地袭来,街头的声浪,就在他的耳边变得飘忽了、遥远了;小个子应答老者所使用的那种嗓音,也变得空洞了,又薄又脆,像天边飘来的风化的纸片。天底下有长得这么相象的人吗?他又自问。瞬间里,耳畔却又是一片阒寂,压迫人神经的阒寂;视野里也是一片空阔,白花花的天光背景上,仅仅晃动着小个子那副嘴脸。
此时,子鹃的声音轰然响起:此人长相:精瘦,黝黑;两撇粗短的八字眉,说起话来舞动得很活泼;两腮无肉,颧骨高耸,典型的薄情寡义相;嘴唇肥厚,习惯用右边嘴角说话,语言表达能力较强;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
小个子的相貌特征完全符合,也是习惯用右边嘴角说话。他的心底有个声音轰隆隆响起:应该就是他!瞬间里,也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像刚刚挣脱了什么沉重的桎梏似的。他注意到,桌案上正有一把剔骨尖刀,和一把砍刀并排放在一起。刀身都油腻腻的,没有了寒森森的狰狞,倒显得温柔而乖巧。他开始竭力搜索自己记忆中,对那个人的印象。除了那个嗓音之外,除了那副厚嘴唇之外,似乎再没有其它印象了。因为那天事发时他张皇失措,因为他只顾得逃跑,他现在能只鳞片爪地记得,那人长着一副厚嘴唇,就不错了。相当不错了。
那天,他究竟跑出了多少路程?不知道。只记得一路上春色烂漫,一路上风光无限。在一头扎入柳树林子之后,他感觉自己可以歇口气了,因为透过细小树身的缝隙,可以看见通往城区的马路,可以感受到路上的车水马龙。也就是说,直戳戳跑出这片林子,就能跑到马路上了。也就是说,现在几乎可以确信,柳树林子还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界了。他惶惶然四顾,再一次确定没有危险在向自己逼近之后,他停住了脚步,倚着树干蹲下了。大口大口地喘气,很粗的气流像钢锉子一样,在干涩的喉管里来回扯动。浑身湿腻腻的,有点冰凉,显然是汗。刚才发生的一切,是自己以往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来寻仇呢,还是自己跟子鹃不幸遭遇了打劫的?吃不准。很明显人家是冲着自己来的……现在,子鹃怎么样了?刚一想到子鹃,他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不,不是可能,是很明显犯了一个错误。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作为男人,应该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身边的女人,而不是自顾自地溜之大吉。
他想起自己家里发生的一件事来:闹地震那年,他还没有出生,家里只有父亲母亲和姐姐三个人。地震发作时,是在夜里,是父亲首先感到房屋的剧烈晃动的,他一骨碌趴起来,身上只裹了一条被单,就往家门外跑,撇下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也多亏了那一波地震不过是唐山地震的余震,母亲和姐姐才侥幸没有出事。但是,父亲为这一次大难临头独自飞的行为,羞愧了一辈子,也被母亲数说了一辈子。自己今天的独自逃跑,莫非是继承了父亲的某种基因?
子鹃!他叫了一声。然后就开始了心疼,冷冷地疼,硬硬地疼,重重地疼,就像心脏上被凿穿了一个洞,有凛冽的寒风从洞中飕飕地刮过。他感到一阵绝望,还有恐慌。子鹃现在怎么样了?子鹃!子鹃!他掏出手机,拨打子鹃的电话。手机里,一阵令人恐惧的沉默之后,有一个女声很客气地对他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子鹃!子鹃!子鹃!再拨打,依然关机。子鹃啊……继续拨打,还是很客气的“对不起”。绝望和恐慌,在他的心底越积越厚,越酿越浓。他想原路折回,纵然自己被人千刀万剐了,也要解救出子鹃!随后,他就像头发狂的野兽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柳树林子……
言来语去间,小个子和老者之间的生意成了。小个子把剔骨尖刀在刀棒上来回蹭了几下,又把目光转向了王力峰,问,想要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依然操的是那个嗓音,那个令人黑血翻涌的嗓音。王力峰逼视着小个子,没有吭气。能感到自己的目光极有硬度,极其阴毒,极其尖利,正像两把剔骨尖刀。明显能看出小个子的目光有了游移,极不自在的游移。正好有个妇女来到桌案前,询问肉的价钱,小个子顺势去接待那个妇女。嗓音明显比以前响亮了,像是示威;时不时地,还回头扫他一眼,眼神相当不友好。
他想,看样子,这个人对我没有丝毫的印象,应该不会是那个人吧。再说,那些打家劫舍的歹徒们,肯下苦力去干卖肉这样又脏又累的营生吗?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心中的气焰先自熄灭了几分;与此同时,却又明显感到不甘,就又目光硬戳戳地审视起了小个子,试图找出他不是那个人的证明来。
那天,他冲出柳树林子后不久,就慢下了脚步,拨通了“110”,几乎是用哭腔向接线员报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马路的城区出口。不大工夫,一辆警车就呼啸着出了城区。但是,当他带着警察赶到桃花林边时,那儿却四野茫茫,空无一人。甚至,在那条田间小路上,连摩托车的辙印也找不到。绝望和恐惧,像两只残忍的大手,一下一下揪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流着泪恳求警察,救救我女朋友,救救她!他一定是被歹徒劫持了。求求你们……
但是,警察们一个个聪明得就像福尔摩斯转世,他们问,你凭什么断定你女朋友是被歹徒劫持了?
他说,她现在失踪,手机也打不通。
他们说,她现在失踪,并不能证明她现在就在歹徒手里;她手机打不通,也不能证明她就是被歹徒劫持了。
他急了,说,羊入虎口……
他们不耐烦了,说,谁是羊?谁是老虎?——你怎么断定那些人就是歹徒?
他一时无言。很明显,他们只有在见到尸体时,才相信有命案发生;只有在听到爆炸声时,才愿意相信有人搞恐怖活动。真后悔,当初报了案,白白贻误了时机。
他又拨打子鹃的手机,还是打不通。再打。继续打。一连打了七、八遍,都是打不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身边,桃花依旧笑春风;不远处,千树万树梨花开;四下里,还有杨柳枝头“不知细叶谁裁出”……风景如画,江山如画。只可惜,良辰美景虚设!
子鹃整整失踪了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语言在重大而复杂的变故面前,总是苍白的、匮乏的。他想,也许警察们是对的,我又凭什么断定子鹃就是被那些人劫持了?于是,他就抱着希望往子鹃家里打电话。子鹃的母亲说,她不是跟你在一块吗?他又怀着希望往子鹃的朋友处打电话。子鹃的朋友说,你都不知道她的行踪,我们怎么知道?怎么,她蒸发了?他拽住最后一线希望,往自己家里打电话,父亲说,没见子鹃回家呀。怎么啦,你们斗嘴了?希望的海市蜃楼一个个消逝了,希望的肥皂泡一个个幻灭了。傻子都能推断出,子鹃一定是被劫持了!笨蛋都能想到,漂亮的子鹃被劫持之后,会遭遇什么!几乎没有例外的!几乎!
接下来,他手里拎着一根刚折下来的木棍,在春天美丽的原野上,四下里搜寻着。像失崽的母兽,像狂躁的饿虎,像离群的孤狼。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是我把羊送入虎口的,是我……
实在找不出小个子不是那个人的证明来。相貌特征符合,嗓音特征符合,说话特征符合,还有,小个子动起来时——他正帮那个妇女切肉,细细地切做臊子,用一把小巧的剥皮刀——动作干散、利落,而且透着一股子力度,好像他正在干的工作,很值得全身心投入。相信就是再疲塌的人,跟他一起干活,也会被感染得利索起来。王力峰隐约记起来,那天,他在逃跑之前,好像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驾车的那个歹徒,在跳下摩托车时,动作也是极其干散、麻利的。而且,这种干散、麻利,似乎与当时的情境无关,只与一个人长期以来形成的动作习惯有关。
应该就是那个人!
那天,在原野上疯狂转悠的他,忽然听到一阵手机铃声。很动听的和弦音乐《阳光总在风雨后》。是田震在用他极富磁性的嗓音在吟唱,吟唱着只有在风雨之后,才能见到美丽的彩虹。但是,当他急切地打开手机以后,他没有看到彩虹:屏幕上闪烁的,的确是子鹃的手机号码。但是摁了接听键后,手机里传来的,却是子鹃字字铿锵的声音:王力峰,我被强奸了,你满意了吧!随后,就是盲音,一条条短促的灰白线条,持续不断地向辽阔的天尽头窜去。
他呆呆地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青青的山峦罩在淡淡的雾霭之下,像郁闷人的心情。他并不感到惊讶,反而释然了:子鹃生命无虞,这就好!比什么都好!子鹃没有被歹徒囚禁起来,这就好!比什么都好!他又把电话拨打了过去。惟恐子鹃不接。还好,子鹃接了。没待他吭气,子鹃就用裂帛似的嗓音喊,王力峰,我们完了!完了!彻底玩完了!他急急地问,子鹃,你在哪里,你在……应答他的,却是令人绝望的盲音。再拨打过去,就是那个客气的女声对他说“对不起”了。
从那天后,子鹃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水滴滴进了大海,像朝露遭遇了阳光,像雾气升腾到空中。她的手机永远关机。到她单位去找她,没人能说出她究竟去了哪里,只说她请了长假。央她的朋友说出她在哪里,朋友们也都无可奉告——不是外交辞令,是真的无可奉告。厚着脸皮登了一次她的家门,她母亲红着眼睛羞辱了他一通……只好绝了找她的念头。她只在事发第二天,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说是驾摩托车那个小个子干的。他支走了其他两人,用车把她带到山跟下荒僻处。随后又描述了那个人的长相。
于是,此后的日子,他就开始了寻找歹徒。朋友用时方恨少,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早年的一个同学,听说他很有些神通,脚踏黑白两道,就央他去找那个歹徒,并答应找到以后给人家酬谢。可是,没有任何结果。也找了公安局的朋友,描述了歹徒的长相,希望能得到一些线索。最终也是徒劳。在此期间,他自己也一直没有闲着,经常有事没事就在街上转悠,心里头默念着子鹃给他的短信。一旦看到小个子男人,他就往人家跟前凑,用生硬的目光审视着人家。直到确认人家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今天,这就算是找到歹徒了吗?他又一次自问。恰在这时,小个子打发走了那个妇女,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问,喂,伙计,你究竟想要点什么?语气很不友好。
他迎住了小个子的目光,动了动嘴唇,想说,我想要你的命!但终于没说出口。
两个人的目光咬在了一起。小个子的目光越来越凶,他的目光越来越硬。分明能感受到,目光交接处,电光火石的。
他感觉,小个子的这种目光似曾熟悉。耳畔就响起了那天那个歹徒的叫嚣:伙计们,给我砍了这狗日的!他当时好像就是这种目光。
渐渐的,小个子的目光闪烁起来。明显能看到,小个子放在桌案上的双手,有了细微的抖动。原来,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他瞥了一眼桌案上,剔骨尖刀和刀棒相互枕籍,胡乱放在那儿,自己的手一伸就能一把抓到。只须手一伸。只要手一伸。
小个子问,想找茬是吧?声音颤颤的。明显胆怯了。
原来,不过是个纸老虎!自己就是被这样一个人害得丢了女朋友,痛苦了半年,还要羞愧一辈子!这样想着,心底一股冲动,一股狂暴的冲动,奔涌而出,浩浩荡荡地奔涌而出;手好像完全是自己做主,准确地捞起了那把剔骨尖刀;双脚也不由自主往前窜了两步,一下子扑到小个子跟前;他发现,自己几乎比小个子高出了一头!这种发现是致命的——那把剔骨尖刀,就莽撞而又果敢地,捅进了小个子的腹部,“噗”的一声,像有人放了一个短促而又响亮的臭屁。
他听到小个子喉咙里发出几声难听的嘶鸣,类似于鸡被卡住了脖子时的嘶鸣。他心头掠过一丝快感,你用剔骨尖刀让我蒙羞,我也要用剔骨尖刀让你难看!他听到四周围轰的一声,还有女人惨烈的尖叫,杀人啦!他这才意识到,那个女人大概说的就是自己,说自己“杀人啦!”随后,就感到四下里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梦一般的寂静。他看到,小个子在自己面前,摇摇晃晃的,双眼圆睁着,脸上的皮肉抽搐着,就要瘫倒下去。他的心头充满了痛恨,是痛恨自己:妈的,原来自己就是被这样一个瘪三害惨了!
他呆呆愣愣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滴血的剔骨尖刀。脚前的砖墁地上,殷红的汁液肆意横流。他恍惚间记起来,自己原本有晕血的毛病。几年前,外甥女小腿上得了血管瘤,在街道的小诊所动刀。动刀前,医生反复叮咛帮忙按着外甥女的人,不要看伤口。他耐不住好奇,偷看了一眼。仅仅一眼,他就晕倒了过去。但是,今天,他没有晕血,没有。他感到自己狞笑了起来。他想自己的狞笑一定让人看着很害怕,像魔鬼的狞笑。就在这时,他真真切切感到了一阵眩晕,随之,大脑一片空白。
几分钟后,一阵威严的吆喝声:不许动!让他的大脑恢复了正常,他一直圆睁的双眼里边,这才有了些微的动静,他这才看见,自己的正对面,厚实的人墙前,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着自己;枪口后面的警察,一个个如临大敌,眈眈虎视着自己。他恍然记起,自己刚才,杀了人,杀了一个歹徒,杀了一个让自己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歹徒。他果然看见自己脚前的地面上,躺着一具死狗样的尸体。他意识到,自己犯了罪,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仿佛看到自己掉头就跑,人墙呼啦啦断开了一个缺口,让他畅通无阻地跑了过去。警察们在后面追,一边还高喊着,不许动!而现实的情形是,他站在原地,纹丝未动。那是另一个他在逃跑。他想,我不会再逃跑了!这样想着,就这样喊了出来:我不会再逃跑了!是对着现场所有人喊的,是带着微笑喊的。喊完后,果断地把那把剔骨尖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动作刚猛地抽动了一下。他分明看见一股红艳艳的东西,从自己脖子喷溅了出来。眼前的世界,霎时间,红彤彤的一片。他想喊一声“子鹃”,可是喊出来的声音,听着却像——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