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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录我的校园附录爱弥儿和苏菲杂谈 |
分类: 名人谈教育 |
附录 爱弥儿和苏菲或孤独的人
书柬一
我生活得很自由,我的生活很幸福,啊,我的老师!你给我培养了一颗能感受幸福的心,你使我得到了苏菲;在一个兴旺的家庭中,不仅充满着甜蜜的爱和洋溢的友谊,而且还充满着父亲对子女的慈祥。这一切表明我的生活是很幸福的,表明我将得到一个愉快的晚年,能够无牵无挂地死在我的子女的怀抱里。唉!这充满快乐和幸福的时刻,这使人展望将来便觉得现在是十分美好的时刻,这使我的心在无限快乐的情景中每天每日都陶醉于一个百年至福的时刻,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所有这一切都象梦幻似地消逝了。在我年纪尚轻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失去了和同胞的联系。我的心已经被它依依不舍的东西撕得粉碎了,在所有这一切当中,它只有极其微小的一点点依恋了,只淡淡地还爱着那虽无乐趣但也无所悔恨的生命了。如果在我失去了一切之后,我还能活一个很长的时期的话,我必然是孤孤单单地老死的,而且在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的影子也见不着的;那时候,只有上帝来合上我的眼睛了。
既然是这样,谁还能使我对这可悲的生命(我没有爱它的理由了)操什么心呢?然而,由于对往事的记忆,由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中而感到的安慰,我不能不毫无怨言地服从这永恒的裁决。我死在我所喜爱的一切事物中,我不急不躁和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我的余年同我失去的生命再结合起来。
可是你,亲爱的老师,你怎样生活的呢?你还能同你的爱弥儿一起死在这茫茫的土地上吗;或者,你是不是已经同苏菲一起安居在那荟萃着正直的人的地方呢?唉!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都是因为我而死的;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你了,可是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只有在严酷的需要如此无情地使我感觉到它的压力,而且使我除我自身以外全都失去以后,我才清楚地认识到你对我的教育的意义。我现在是孑然一身,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然而,我仍然是原来那个样子,灰心失望的事不能消灭我这个人。这几百书信也许是达不到你的眼前的,我也未抱有它们达到你的眼前的希望;毫无疑问,它们在未得到任何一个人的阅读以前就会毁掉的;不过,没有关系,我把它们写出来,我把它们收在一起,我继续写下去。我的信是写给你的,我是向你追述那既培养了我的心、然而也使我的心为之伤感的珍贵的记忆的;我要向你讲述我自己,讲述我的思想和我的行为,讲述你给我培育的这颗心。我什么都讲,好事、坏事以及我的痛苦、欢乐和我的过失,全都要讲,但是我相信,在我所讲的事情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有辱于你的事业的。
我的幸福是享受得过早了,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就开始享到幸福,所以它应当在我死去以前先行结束。我整个的童年时期是过得挺愉快的,是在自由、欢乐和天真无邪的状态中度过的;我所受的教育同我的游玩从来没有分开过。所有的人回想起他童年的快乐时候都是感到很甜蜜的,然而,说到在甜蜜的回忆中想不出任何一件伤心的事情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唉!如果我在儿童时期就死了的话,我就可以说是一个既享受了生活而又不知道生活的辛酸的人了。
我长成了一个青年人,我仍然过着幸福的生活。当我达到心有欲念的年岁,我用我的感官培养了我的理智;使别人走入歧途的欲念,对我来说正是通向真理的道路。我学会了如何才能头脑清醒地判断我周围的事物,判断我应当从我周围的事物中取得什么乐趣;我是根据又真实又简明的原理去判断的,权威和他人的议论是不能改变我的看法的。为了要发现事物同事物之间的关系,我就对每一件事物同我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通过两个已知项,便可以找到第三项;为了要通过所有一切同我有关的事物去认识宇宙,我只须认识我自己就够了;把我的地位一加明确,其他的地位就可以找到了。
这样,我了解到最明智的方法是渴求现在的东西,并按照自己的命运去节制自己的心。你告诉我说:“能够由我们作主的就是这一点,其他一切都是受需要的制约的。”同自己的命运拚命斗争的人是最不明智的,而且始终是最不幸福的。他对他的境遇所作的种种改变,虽减轻了他的痛苦,但减轻的程度还不如他为了改变他的境遇而遭受的内心的折磨多。他成功的次数是很少的,而且,即使成功,也是得不到什么收获的。不过,哪一个有感情的人能够始终是那样毫无欲望和毫无依恋地生活呢?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头牲畜,或者是一个神。由于我不能够保证我不对所有一切同我有关的事物寄予爱,你便教导我至少对这些事物要有所选择,教导我只爱最高尚的事物,只爱同我一样高尚的人,把“我”扩及于整个的人类,这样,就可以保持我不受我周围的邪恶的欲念的侵害了。
由于我的年龄增长,我的感官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要求我寻找一个伴侣;你用情感使我的感官的火焰趋于纯洁;我正是通过促使感官冲动的想象力学会如何抑制我的感官的。我还没有认识苏菲以前,我就爱她了;这种爱保护了我的心没有落入邪恶的陷阱,它使我的心对美好和诚实的事物感到乐趣,它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在我的心中刻上神圣的道德的法则。当我最后看到了我所崇拜的这个高尚的人,感受到她的魅力时,所有一切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使我的心浸透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甜蜜的感觉。初恋时期的美好的日子,甜蜜的日子,但愿你们能够一次再次地重新开始,充实我今后的整个的生命!我是不想望什么来世的幸福的。
悔恨是没有用了!愿望是不能实现了!所有一切都完了,都一去不复返了……热情的爱慕之后,我获得了我的代价,所有的心愿都满足了。作为她的丈夫,而且始终作为一个情人,我在宁静的生活中享受到了另外一种幸福,但是,它跟在狂热的贪欲中享受到的幸福是同样的真实。我的老师,你以为你已经了解了这个迷人的女子。啊,你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你所了解的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妻子,可是你并未了解苏菲。她的种种魅力是无穷无尽的,每时每刻她的魅力都好象有所更新,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还发现我对她的魅力是不了解的。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把我的时间分别用之于我所钟爱的妻子和她所生育的可爱的孩子;你帮助我为我的儿子实行一种同我所受的教育完全相似的教育;我的女儿,在她的母亲的教养之下,也在学她的母亲的样子。我成天所作的事情,就是经管苏菲的产业;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的财产,为的是享受我最大的幸福。虚假的幸福!我已经再三地感觉它是变幻无常的。它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就要消失的;当一个人达到最高峰的时候,他马上就要往下坡走了。家庭的衰败,是不是由你这位忍心的父亲开端的呢?是什么严重的原因使你离开我们,不同我们一起过恬静的生活呢?我的殷勤侍候怎么会讨不到你的欢心呢?你以完成了你的事业而感到满足,这我是看出来了的,意识到了的,完全相信的。你以我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苏菲的温情照护使你慈父般的心感到十分喜欢;你爱我们,你同我们在一起感到很快乐,然而你毕竟还是离开我们了!如果你不离开我们的话,我也许还要更幸福的;我的儿子也许就会活着,或者说别人就不会来葬送他的生命。他的贤良可爱的母亲也不会离开他的父亲的怀抱。你的隐退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使我不断遭到可怕的命运的打击!不,在你的监护之下,罪恶和痛苦是不会来到我的家的;由于你离开了我的家,你给我造成的痛苦远比你给我这一生创造的幸福多得多。
老天爷不再保佑你不居住的这个屋子了。痛苦和悲哀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中,苏菲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最后,她的女儿,她盼望了许久才生育的这个美丽的女儿,她当作宝贝看待的这个女儿,她愿相伴一生的女儿,也死去了。最后这个打击,使她坚毅的心受到动摇,而且终于完全消失。到这个时候为止,由于在孤独中过着满意和宁静的日子,她还不知道生活的辛酸,她还没有使她聪敏善感的心具备抵抗命运的打击的武装。亲人的死是她遇到的头几件痛苦的事情,然而这只不过是我们的痛苦的开始咧。她成天流着眼泪,她的女儿的死,使她对她的母亲的死更感到伤心;她悲哀地时而呼唤她的女儿时而呼唤她的母亲;她每到一个曾经同她们天真无邪地亲密相处的地方,她都要呼唤她们。所有一切能够引起她回忆她们的事物,都使她感到伤心。我决定使她离开这个令人悲哀的地方。我在首都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这些事情我以前是不打算去办的;我建议她跟她的一位女友一起到首都去,这位女友是我们的邻居,要到首都去同她的丈夫在一起。她赞同我的建议,以便不至于和我分离,不过她并没有了解我的动机。她的心是太痛苦了,必须得到平静。只有分担她的悲伤,和她一起哭泣,才能使她得到一点安慰。
在走近首都的时候,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可怕的感觉使我为之震惊。我心中涌现了许多不祥的预感,我所看见的一切景象,我从你口中听到的关于大城市的一切看法,使我一想到住在首都便感到胆寒。我害怕把我们如此纯洁的一对夫妇暴露在那些将败坏我们关系的危险前面。当我看到忧郁的苏菲,当我想到是我自己把这样贤良和这样美丽的妻子带进这处处都将使她失去天真和快乐的偏见和罪恶的陷阱,我便为之战栗。
然而,由于我对她和对我自己深有信心,我便忽视了这样一个要我事事必须谨慎的预感,把它看作是没有意义的;我一方面为这预感所苦恼,一方面又把它当作是无稽的梦幻。唉!我没有想象到不久之间果然就成了无情的事实。我虽然不是有意到首都去寻求危险,然而在首都却处处有危险跟在我的身边。
你对我们在这个不良的城市中所度过的两年时间,对居住在首都沾染的毒素给我的心灵和命运带来的严重后果,作怎样的估计呢?你对这个悲惨的结局必然是十分清楚的。这种结局在快乐的日子里未露端倪,而在今天回忆起来,倍加感到伤心,因为它使我想起了造成这些伤心之事的根源。我对人的殷勤,使我同一些人取得了密切的联系,久而久之便同他们结成了朋友,这样一来,就使我这个人有了很大的变化!你曾经使我的心具备了很好的武装,使它能够抵抗他人的行为的影响,不去学他人的样子,然而他们怎么会终于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去喜欢那些在我的青年时期不屑为之的无聊的事情呢?我怀着其他的目的去看待这些事情,同心有专属的时候去看待这些事情,其间是有多大的差别啊!现在,我活跃的想象力不再象从前那样只追逐苏菲了,不再象从前那样厌恶那些不象她的人了。我不再追逐她,我已经占有了她;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的人大为逊色,而现在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的人也同样美起来了。不久以后,我对那些人也感到欣赏,因而我的鉴赏能力便大大为之降低。正因我的心思一点一点地花费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便失去了它原来的活力,变得没有热情和力量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享受了这种乐趣又去享受那种乐趣;我追逐一切,然而我也厌恶一切;我只有在我失去了本来面目的时候才感到快乐,我为了得到快乐,就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变化,然而我也不愿意承认这种变化是危险的;我不让我自己有片刻的反省的时间,怕的是在反省中再也认不得我自己了。我对一切人都没有那么迷恋了,我对一切人的爱都冷淡了,我信口开河地空谈感情和道德而不谈真理了。我成了一个缺乏温情的风流绅士,成了一个缺乏美德的禁欲者,一个作傻事的智者。在我的身上只保留着你的爱弥儿的名字和某些语言。我坦率的心、我的自由、我的欢乐、我的天职以及我的儿子、苏菲和你,所有这些,在从前都激励着我的心灵,使我的生活达于至善,而现在,却逐渐逐渐地同我分离了,从而使我自己也好象在背离自己了,在我消沉的心灵中只留下一种空虚和纷乱的感觉。最后,我什么也不爱了,或者说,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爱的了。可怕的火焰,表面上看起来好象是熄灭了,原来它是掩盖在灰烬下面,为的是在不久之后以空前凶猛的火势更炽烈地燃烧起来。
变化之大,简直是想象不到的!使我一生感到光荣和幸福的她,怎么竟会成为我的生活中的耻辱和失望呢?我怎样来描述这如此可悲的误入歧途呢?不,我的笔和口绝不去叙述那些丑恶的情节;这会损坏留在我心中的这个最庄重的妇女的形象的,是令人想起往事就感到难过和害怕的,是使人对美德缺乏信念的;也许我还没有把它写完,我就死一百次了。社会的风气,恶习和他人的行为的引诱,虚伪的友情的陷害,人类心灵的脆弱和变化无常,我们当中谁经受得住这种考验呢?唉!如果说苏菲也使她的美德蒙受了污点的话,哪一个妇女还敢相信她自己的品德呢?一个人要有多么独特的性格,才能在走了那么远的歧路之后,又回头保持他从前的样子!
我要向你叙述的,是你的获得新生的儿女。他们所有的不正当行为,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这里只谈一下促使他们认识前非和能够把前后经过加以连贯的事情。
苏菲得到了安慰,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被她的女友拉去参加的社交活动分散了心,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喜欢那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她把她死去的亲人完全忘记了,她把还活在她身边的人也忘记了。她的儿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也不象从前那样依赖她,而母亲也学会了如何摆脱儿子的拖累了。至于我自己,我也不再是她的爱弥儿,而仅仅是她的丈夫了;在大城市中,一个诚实的妇女在公开的场合对她的丈夫是很端庄的,可是私下里是见不到她有端庄的样子的。日子一久,我们这几个人也是这样作法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变了。我们两个人彼此都在想远远地避开对方的监督,以便爱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了。我们再也不象从前那样结合成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了,因为社会的风气使我们互相分离,我们的心再也不互相亲近了,只有我们在乡下的邻居和城里的朋友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偶尔聚在一起了。那个女人常常向我暗送秋波,而我也确实是苦苦地克制自己才抵住了她的引诱;此后,由于她看见对我无法可想,便反过去专门亲近苏菲,同苏菲形影不离。她的丈夫同她是常常在一起的,因此同我的苏菲也常常在一起了。他们的外表是很规矩和正派的,但是他们所奉行的行为准则却是令人十分害怕的。他们之所以相处得很和谐,其原因不是由于他们有真正的爱,而是由于他们对各自应尽的本分都同样地漠不关心。由于他们把夫妇间的权利看作是无所谓的,因此他们认为让每一个人无拘无束地随兴趣去玩,反倒能够使他们更加相爱,认为彼此都不约束,反倒能够互不干扰,河水不犯井水。“我的丈夫生活得很快乐,对什么都感兴趣。”这句话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我把我的妻子看作是一个朋友,我这样才感到高兴。”这句话就是那个男人说的。他们还说:“我们的感情不取决于我们,但是我们的作法是由我们决定的:每一个人都尽可能使对方感到快乐。我们亲爱的人爱怎么就怎么,还有什么办法比这样做更能对我们所爱的人表示爱呢?这样就可以免得那样躲躲藏藏的了。”
这种毫不隐晦的作法,使我们感到害怕。但是,这一点是我们不知道的,即:热情的友谊将使我们放松对某些事情的注意,而这些事情,在没有友谊的时候是会引起我们的反感的;我们还不知道:这样一种极其投合人心的邪恶的说法,将使我们把我们的心思、行为、端庄的外表,把我们的自由、诚恳和信念,全都牺牲于我们无法控制的情感,牺牲于使人痛苦和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秘密的义务;我们不知道:当两个人已离心离德的时候,这样一种维系结合的方法,对天性善良的人是有其魅力的,是能够在“达观”这个辞儿的掩盖下引诱人的,如果没有良心的帮助的话,即使有理智,也很难保护自己不受它的危害。正是这个缘故,苏菲和我才羞于表现我们已不再具有的殷勤。这两个男女把我们征服以后,就肆无忌惮地彼此侮弄,而且以为他们这样做是在彼此相爱;然而,由于苏菲和我从前是互相尊重的,这种互相尊重的态度我们是不能抛弃的,因此,我们在做有辱对方的事情时,还不能不互相躲避。
当我们表面上显得彼此是一个累赘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比那形影不离的人更结合得紧密的。然而,当我们到了互相侮弄也用不着回避的时候,那就表明我们永远也不能够再互相亲近了。当我们之间的疏远达到最明显的程度时,情况也一下子起了变化,而且变得很奇怪。苏菲突然间足不出户,不同人相往来,其情形同她在此以前的贪玩好乐恰成对比。她的心情一向是不平衡的,现在更是变得成天忧忧郁郁的了。她从早到晚都呆在她的房间里,既不说话,也不哭泣,对谁也不理睬,更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甚至连她那位女友她也不愿意见面了。她把这一点告诉了那个女人,而且在那个女人来看她的时候,她表现得很不耐烦,虽然她没有表示拒绝;她不止一次地请求我为她摆脱那个女人。我批评她这种任性的做法,我认为这是出于嫉妒的心理;有一天,我还以开玩笑的方式向她表明我这种看法。“不,先生,”她冷冷淡淡地但语气是很果断地说道:“我是一点也不嫉妒的,不过,我很厌恶那个女人,我只请求你帮我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让我再看到她。”听完这些话,我大吃一惊,很想弄清楚她恨那个女人的原因,但是她拒绝回答。她向她的丈夫关上了大门,于是我也只好向那个女人关上大门,从此我们就不再见他们了。
然而她依然是那样的忧郁,这使人十分不安。我开始感到焦急:要怎样才能知道这当中的原因,她为什么坚持不讲呢?象她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是不能用权威去逼着她讲的。我们已经有很长一个时期彼此都不互相信任了,所以,她不向我吐露她心里的话,我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必须取得她的信任。不论她令人惋惜的忧郁样子是不是能感动我的心,也不论我心里的创伤是不是能如我想象的那样得到医治,我觉得这样做对我是没有任何损失的,即:对她表示关切,以期最后能打破她的沉默。
我一步也不离开她。可是,尽管我回到了她的身边,而且表现得极其殷勤,但结果也是徒然,我痛苦地发现,我并未取得任何进展。我想行使我做丈夫的权利,这个权利,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行使了,但是我遇到了她坚决的抵抗。不过,她所表现的,不再是那种令人焦急难熬的拒绝,这种拒绝是更能够使她给予的爱有新的意义的;她所表现的,也不是那种婉转羞怯而是绝对的拒绝,这种拒绝是令人感到爱的甜蜜的,是应当尊重的;她所表现的,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的严肃的拒绝,她对别人怀疑她,是感到很愤慨的。她着重指出我从前当着你的面所许下的诺言。“即使我做得不对,”她说道,“你也应当尊重你自己,应当永远遵守爱弥儿的话;你决不能因为我做了错事,就认为你有权利违背你的诺言。你可以处罚我,但是你不能管束我;你要明白,我是决不允许你这样做的。”对她的话怎样答辩呢?除了尽力使她屈服,使她受到感动,坚决地战胜她的顽强抵抗以外,又有什么法子呢?我的一番努力尽管没有得到成效,却激励了我的爱和我的自尊。要做到以上几点是很困难的,然而也正因为有这些困难,我心中反而产生了火热的情感,我认为能够克服这些困难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在同她结婚十年之后,在经过这么一段长时期的冷淡之后,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激动和热烈的情感;甚至在我同她初恋的时期中,我也没有在她跟前流过这么多的眼泪;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她依然是丝毫不动摇。
我既感到惊奇也感到痛苦,因为我知道,她这样的心肠狠硬,是不符合她的性情的。我没有失望,虽说我没有战胜她那种顽强的态度,然而我认为我至少在她的态度中发现,她还不是那么冷淡无情的。她也表现了一些遗憾和同情的样子,从而也缓和了她那种生硬的拒绝语气;我有时候发现,她这样做,内心是很难过的;她投在我身上的暗淡的目光虽显得忧郁,然而不显得凶恶,还带有温柔的神情。我想,正是因为她对那种极端任性的行为感到羞愧,她才未能恢复清醒;而她之所以这样地任性,是由于她还缺乏申辩的能力,也许只要对她略加强制,就可以使她服从她本来是不愿服从的压力。我抱着这种充满希望的想法,我满心高兴,觉得我这种想法是很对的,这也是我对她尊重的一种表示,使她在顽抗了这么久以后,再对我屈服也不觉得为难。
有一天,我特别地兴奋,我既婉转地对她表示恳求,而且还对她表示热情的关心,我发现她已经有所感动了,我想取得完全的成功。她显得又难过又心情激动,马上就要屈服了;然而,她的语气、举动和神情突然一变,怒冲冲地把我猛然推开,用又忿恨又失望、令人害怕的目光看着我说:“爱弥儿,住手,你要知道,我不再是你的了,我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同宿过了,并且已经怀孕了;你在我这一生都不能再接近我的身子了。”她说完就猛地冲进她的房间,把房间的门关起来。
我惊得呆若木鸡……
我的老师,我在这里叙述的,并不是我生活中所经历的事情,这种事情是不值得写下来的;我所叙述的,是我的欲念,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我应当详详细细地叙述一下我的心从未经历过的极其可怕的变化。
身体和心灵的巨大创伤在当时是不痛苦的,它们并不是即刻就令人感到难过的;天性之所以那样恬静,为的是可以忍受猛烈的打击,而且往往是在受了致命的打击以后,要好久好久才开始感觉到受了创伤。见到这种预料不到的情景,听到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我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好象死了似的;我闭着眼睛,连血管里也感到一阵寒冷;尽管我没有昏倒,然而我的感官全都停止活动。我所有的各种器官的机能也陷于麻木,我破碎的心简直是一片混乱,象舞台上改换新布景时那样混乱。
我不知道我这样地在那里呆了多久,我依然跪着,几几乎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把刚才经过的情形不当作一场梦幻。我很愿意这种昏迷的状态长久地持续下去。我终于清醒过来,这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害怕。我突然站了起来,冲出房间,跑下楼梯,什么也不看,也不向任何人说一句话;我走出屋子,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去,宛如一只已经被箭射中腰部的鹿,带着箭向前飞奔,以为快快地逃跑,就可以不至于被箭射着似的。
我这样地向前跑去,不仅在路上停也不停一下,而且还始终保持那样的速度,一直跑到了一座公园。天空的阳光使我感到难受,我寻找着树荫;最后,我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象一个半死的人一样倒在一块草地上……”我在什么地方?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听见的是什么话?多么可悲的结局!愚蠢的人啊,你在追逐什么幻影?爱情、荣誉、忠诚和美德,你们在什么地方?高尚的苏菲竟是一个无耻的女人!”我在心情激动的情况下说出了这些感叹的话,跟着就感到心如刀割,哽哽咽咽地连喘息和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即使是不一再地忿怒不息,我这样突然地心情激动,也一定会使我窒息的。啊,谁能够分析和解释这羞愧、爱、忿怒、悔恨、温情、嫉妒和极度的失望使我同时产生的错综复杂的心情?不,这种情景,这种心乱如麻的样子,是无法描写的。欢欣喜悦的心情是一种均匀的冲动,它可以扩展和纯洁我们的人生,所以是容易想象的。但是,当过度的悲伤把地狱的种种怨恨集中到一个可怜的人的心里的时候,当千百种烦恼的事情碎裂了他的心,而他竟连其中的一件事情也弄不清原委的时候,当他感觉到自己被种种力量拉向相反的方向,从而被撕得粉碎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了,在每一个痛苦的时刻,他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似乎他正是为了受苦才变成许多的个体似的。我的情况正是这样,而且一直延续了好几个钟头。这种情形怎样描绘呢?我不打算长篇累牍地叙述我每一个时刻的感受。幸运的人啊,在你们狭小的灵魂和冷漠的心中是只能看到境遇的变化无常的,是只能产生低级趣味的欲念的,即使你们能够理解我这种可怕的梦幻似的情景,你们也永远不能体会那颗能感受高尚的眷恋之情的心,在断绝了这种情谊时所感到的剧烈痛苦!
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切激烈的心情总是有间歇性的。当我的心为了忍受痛苦,趁体力疲竭而休息片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青年时期,想起了你,我的老师,想起了我所受的教育;我想到我是一个人,我马上问我自己:“我的身体受了什么创伤?我犯了什么罪?我本身有何损失?如果在这个时刻,象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意想不到地又开始了一番生活,我还是一个可怜的人吗?”这个想法胜似闪电地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道光明,尽管它转瞬之间又归于消逝,但它已足够使我重新对自己有一个认识。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所处的地位,这刹那之间的理智,使我了解到我还是缺乏推理的能力的。由于我的心灵是十分的激动,因此对任何一件事物都无暇分析;我已经失去了观察、比较和研究的能力,我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做出我的判断了。老是在那里空想我应该做什么,这等于是在使自己白受罪。这样加深自己的痛苦,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唯一应该做的事情是:争取时间,使我的意志得到坚强,使我的幻想回复平静。如果你当时在场亲身指导我的话,我想,你自己也只能采取这种做法的。
既然我不能够克服我狂烈的心情,我就决定让它尽量发泄,我疯狂地听任这种心情的摆布,然而在我的疯狂中也带有几分不知道是从哪里产生的兴奋,好象是决心要悲伤就悲伤个痛快似的。我一下就站了起来,象方才那样向前走去,然而却没有一定的路线;我奔跑,向东跑一会儿又向西跑一会儿,我让自己受我自己的激动心情的驱使;我自由自在地按照我的想法跑,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由于我时而哀叹时而闷闷地吐一口气,我有几次差一点儿窒息了呼吸。
我这样急急忙忙地向前奔跑,也许可以使我感到麻木,减轻我的痛苦。激烈的情绪使人出自本能地发出叫声和做出种种的举动,使精神得到舒畅,心情为之转移;只要一个人在动着,他就处在兴奋的状态中,静静地休息,倒是十分可怕的,因为这表明他已经到了心灰意乱的边缘了。当天晚上,我从这两种情况的差别中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看法:暴露疯狂和人间痛苦的种种行为,会不会引起人们取笑那个受疯狂和痛苦折磨的人。
我不知不觉来回地走了千百次,最后来到了城市的中心,我发现周围都是华丽的马车;这正是看戏的时候,在这条街上有一个戏院。如果不是有一个人拉我一下胳臂,叫我当心危险的话,我会被乱跑的马车压死的。我跑进一个打开着门的屋子,这是一家咖啡馆;我的近旁都是一些相识的人,他们向我说话,把我拉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一个乐器的声音和一道灯光使我震动了一下,我又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注意地看,我在一个戏院的大厅里,这一天正演一场新戏,大厅里挤满了人,戏已经演到了尾声,观众已快要走出去了。
我战栗,但是我拿定了主意。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保持安详,不管要费多大的劲才能做出这种安详的样子,我也要这样做。人们闹闹嚷嚷的,说个没完没了的;他们向我说话,我什么也不听,我有什么可回答的呢?但是,在那些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偶然提到了我的妻子的名字,一听到这个吓人的名字,我立刻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使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喧哗起来。我立刻镇定,大家又都安静了。然而,由于我的叫声引起了周围的人注意我,我就想找机会逃跑;我逐渐逐渐地走近门边,终于在戏还没有演完以前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