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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水云(节选)

(2017-09-04 17:20:37)
分类: 边城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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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节选)

沈从文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庭园玉兰正盛开。我们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你觉得对不对?”

  “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当真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

  这种怀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

我稍稍停了一会儿,“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理发师和成衣师傅,共同弄得到处是丑陋,可是人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也能够达到那个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艺术上创造那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应当是善的一种形式!”

正象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偶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又凑巧……”我说,“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幻影,并非实有其事!”

……

  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已成为实际生活。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明净秋阳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经验和启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洒在纸上,一面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倒可说全是从两年来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

  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习的声音在招呼我:“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

  真正在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上满足的人?”

  “我用不着作这种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

  “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当前是照你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

  “我怕事实?”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它成为你稳定生命的碇石。”

  我好象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或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中年人自各样人事关系上所得的经验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中的盘碗,我几乎用手指去摸抚它的底足边缘,就可判断作品的相对年代了。然而这一切却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

  “你打量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还是毫无结果。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积压的幻想。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从一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发现你自己,也发现人。什么地方有些年青温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这个你明明白白。为的是你怕事,你于是名字叫做好人。”声音既来自近处,又象来自远方,却十分明白的存在,不易消失。

  试去搜寻从我生活上经过的人事时,才发现这个那个“偶然”都好象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给我的印象上,找出每个“偶然”的缺点,保护到我自己的弱点。只因为这些声音从各方面传来,且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传来。

  我的新书《边城》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

  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何如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一点哀乐的原因。唯其如此,这个作品在我抽象感觉上,我却得到一种近乎严厉讥刺的责备。

  “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

  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

  “这不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他人也不能强迫我答复。”

  不过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庭院中枣子成熟时,眼看到缀系在细枝间被太阳晒得透红的小小果实,心中不免有一丝儿对时序的悲伤。一切生命都有个秋天,来到我身边却是那个“秋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使一个浪子缩手皈心,也可以使一个君子糊涂堕落,为的是衰落预感刺激了他,或恼怒了他。

  天气渐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什么,且似乎也并无什么故事可写。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坠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象不敢去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时还觉得害怕。因为它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会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必然将如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类事与我“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生活”却近于必需。情感若抬了头,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来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困难。但这种题目和我当时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一种无固定性的势能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环境。

  ……

  最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情欲,竟可说毫无情欲,只有艺术。我所处的地位完全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的地位。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认识了神与美,且即此为止,我并不曾用其他方式破坏这种神与美的印象。正可说是一本完全图画的传奇,就中无一个文字。唯其如此,这个传奇也庄严到使我不能用文字来叙述。唯一可重现人我这种崇高美丽情感应当是音乐。但是一个轻微的叹息,一种目光的凝注,一点混和爱与怨的退避,或感谢与崇拜的轻微接近,一种象征道德极致的素朴,一种表示惊讶的呆,音乐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义。这个传奇是……我在用人教育我,俨然陆续读了些不同体裁的传奇。这点机会,大多数却又是我先前所写的一堆故事为证明,我是诚实而细心,且奇特的能辨别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庄严和粗俗的细微分量界限,不至于错用或滥用,因此能翻阅这些奇书。

  不过度量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从乡下随身带来的尺和秤。若由一般社会所习惯的权衡来度量我的弱点和我的坦白,则我存在的意义存在的价值早已失去了。因为我也许在“偶然”中翻阅了些不应道及的篇章。

  然而正因为弱点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现,如此单纯而明朗,使我在婚姻上见出了奇迹。在连续而来的挫折中,作主妇的始终能保留那个幸福的幻影,而且还从其他方式上去证实它。这种事由别人看来为不可解,恰恰如我为这个问题写的一个短篇所描写到的情形:“当两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称为‘佳偶’时,就用微笑表示‘也象冤家’;又或在熟人神气间被目为‘冤家’时,仍用微笑表示‘实是佳偶’”,由自己说来,也极自然。只因为理解到“长处”和“弱点”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会如此。一切基于理解。我是个云雀,经常向碧空飞得很高很远,到一定程度,终于还是直向下坠,归还旧窠。

  ……

  我还需要学习,从更多陌生的书以及少数熟习的人学习点“人生”。

  因此一来,“我”就重新又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字言,因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些“偶然”的颦笑中和这类颦笑取舍中了。

  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神”,以及神的庄严。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花草,蓝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机会见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和“偶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记忆中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不仅这些与“偶然”间一时浸入我生命中的东西,含有一种神性,即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这种简单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谐时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较高级生物所不能少的。然而人若保有这种情感时,却产生了伟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艺术品。

  对于我呢,我什么也不写,亦不说。我的一切官能都似乎在一种崭新教育中,经验了些极纤细微妙的感觉。

  ……

  当前在云影中恰恰如过去在海岸边,我获得了我的单独。

  那个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这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来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经验已经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稳定得多也进步得多了。正好准备你的事业,即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二十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也结束了这个时代这种情感发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长处,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长处。成功或胜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败也在等待你;但这两件事对于你都无多大关系。你只要想到你要处理的也是一种历史,属于受时代带走行将消灭的一种人我关系的历史,你就不至于迟疑了。”

  “成功与幸福,不是智士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这与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来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作点小事,即保留这些‘偶然’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见得与社会隔阂,在写作上自然更容易与社会需要脱节。不过我还年青,世故虽能给我安全和幸福,一时还似乎不必来到我身边。我已承认你十年前的意见,即将一切交给‘偶然’和‘情感’为得计。我好象还要受另外一种‘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时,我能从她的微笑和皱眉中发现神,离开她时,又能从一切自然形式色泽中发现她。这也许正如你所说,因为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这应当是我一生的弱点,但想想附于这个弱点下的坦白与诚实,以及对于人性细致感觉理解的深致,我知道,你是第一个就首先对于我这个弱点加以宽容了。我还需要回到海边去,回到‘过去’那个海边。至于别人呢,我知道她需要的倒应当是一个‘抽象’的海边。两个海边景物的明丽处相差不多,不同处其一或是一颗孤独的心的归宿处,其一却是热情与梦结合而为一使‘偶然’由‘神’变‘人’的家。……”

  ……

  “时间带走了一切,天上的虹或人间的梦,或失去了颜色,或改变了式样。即或你自以为有许多事尚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个时间在你不大注意时,却把你的心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你自己也不大认识自己了。时间在改造一切,星宿的运行,昆虫的触角,你和人,同样都在时间下失去了固有的位置和形体。尤其是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人生可悯。”

  “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人心的时候,有个灯光不大明亮的时候,有个想向‘过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点助力,方能够生活得下去时候。”

  “这就更加可悯!因为印象的温习,会追究到生活之为物,不过是一种连续的负心。凡事无不说明忘掉比记住好。‘过去’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载不住它的。忘不掉也得勉强。这也正是一种战争!败北且是必然的结果。”

  是的,这的确也是一种战争。我始终对面前那两个小小青色火焰望着。灯头不知何时开了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油尽灯熄时,才会谢落的。”

  “你比拟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丽比喻中生活下去。热情本身并不是象征,它燃烧了自己生命时,即可能燃烧别人的生命。到这种情形下,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听它燃烧,从相互燃烧中有更新生命产生(或为一个孩子,或为一个作品)。那个更新生命方是象征热情。人若思索到这一点,为这一点而痛苦,痛苦在超过忍受能力时,自然就会用手去剔剔你所谓要在油尽灯熄时方谢落的灯花。那么一来,灯花就被剔落了。多少人即如此战胜了自己的弱点,虽各在撤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见出爱情上的勇气和决心。因为不是件容易事,虽损失够多,作成功后还将感谢上帝赐给他的那点勇气和决心。”

  “不过,也许在另外一时,还应当感谢上帝给了另外一个人的弱点,即您灯光引带他向过去的弱点。因为在这种弱点上,生命即重新得到了意义。”

  “既然自己承认是弱点,你自己到某一时也会把灯花剔落的。”

  我当真就把灯花剔落了。重新添了两个灯头,灯光立刻亮了许多。我要试试看能否有四朵灯花在深夜中同时开放。

  一切都沉默了,只远处有风吹树枝,声音轻而柔。

  油慢慢的燃尽时,我手足都如结了冰,还没有离开桌边。

  灯光虽渐渐变弱,还可以照我走向过去,并辨识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似乎重新抬了头,我当真变得好象很年青,不过我知道,这只是那个过去发炎的反应,不久就会平复的。

  屋角风声渐大时,我担心院中那株在小阳春十月中开放的杏花,会被冷风冻坏。“我关心的是一株杏花还是几个人?

  是几个在过去生命中发生影响的人,还是另外更多数未来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没有回答。

一九四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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