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说，去看看爷爷吧，都这么些年了。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带了些纸钱和一盘鞭炮。

明年四月份，爷爷去世就满十年了。他走的那天所谓的大人们拒绝了我回老家的愿望，以正在上课为理由阻止我见上爷爷最后一面。那时快要到夏天，爷爷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了，失去了肢体上的一切动作，生理上也基本上完全失禁。我在一张病床上看到爷爷的时候他已经不认识我了，眼睛里布满了黄色且浓稠的眼屎，眼神浑浊不知看向哪里，嘴巴一张一合费力的呼吸，又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发不出声音。他大概还听得到我的声音。

小时候从爷爷这里得到过不少好处，他的口袋里总有冰糖，小孩子会因为某一样事物喜欢一个人并乐衷于长时间纠缠。比如冰糖，比如鹌鹑。

爷爷养过好几只鹌鹑，也不用鸟笼，就放在随身的一只布袋子里，布袋一般是蓝色的，封口处有一根绳子，拉紧了鹌鹑怎么也不会出来。爷爷把鹌鹑喂食，会用中指和无名指夹住鹌鹑的两只爪子，食指轻按住脖子下面一点，大拇指压在颈后，有点像醉拳里抓起酒坛子的姿势。趁爷爷不注意，我会把手伸进口袋里抓出鹌鹑来，学着他的样子把谷子到在手心上给它喂食，毕竟手小，所以常常就会不小心让它挣脱跑掉，幸好每一只鹌鹑翅膀都是被剪了的，像鸵鸟一样只能飞奔不能飞翔。

鹌鹑就是爷爷的宠物了，可是他养过那么多鹌鹑，没有一只是有名字的。

2.

爷爷会背着爸妈给我们零花钱，我和姐姐从来不会浪费每一次接近爷爷的机会，一般都是一人一边轮流在爷爷的脸上印上满是口水的吻痕，当然，我们嘴里一定含着冰糖的。我到现在还觉得冰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糖。

一身蓝色或是深色的中山装，胸口左边的口袋放的是一张手帕，手帕整整齐齐，一层层揭开后会发现是面值不等的人民币，每次我们都能得到最里层的一张，然后快乐的走开，爷爷脾气好，即使生气了只需在他脸颊上亲上一口便又会笑起来。

侧面右边的口袋装着的就是冰糖了，我一直都记得自己吃冰糖的样子，咬的嘎嘣响，绝不会放在舌头上等它慢慢化在嘴里。

他还有一定帽子，跟身上的衣服统一的颜色，内里会垫上一层报纸，这样头油就不会弄脏了帽子。

夏天的时候爷爷也会光着上身，露出干瘪的身体，肉皮松弛。他右手挥着蒲扇的时候我会站在相应的位置乘凉，一边还用手捏着爷爷身上的皮肉，可以向外拉的很长，并且不会感到疼痛。我还喜欢摸爷爷的头，没有多少头发，这时候爷爷总是吓唬我要打我，打在身上却感觉不到疼，我还以为是爷爷老了没了力气。

3.

后来爷爷摔倒了一次，就再也没站起来。躺在床上的爷爷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渐渐的老去。也是从那时起，我和姐姐的童年也就结束了。

4.

有好几年了，我一直念叨着要去坟前看看爷爷，跟老人家说说话。对于爷爷去世那天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我一直耿耿于怀，甚至有些记恨。不管怎样，我都是爷爷生前最疼爱的孙子。我对爷爷的感情很深，经常会想起爷爷的样子，还会做梦，梦里，爷爷总是笑着看我用肉乎乎的小手揪他的胡子。

可是我就连爷爷走的时候没能来得及看上他一眼，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还有奶奶，直到今天我才确认她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记得小时候我还总是跟玩伴夸耀说自己还是娃娃的光景曾经躺在奶奶的怀里，我告诉他们说，我奶奶抱过我。现如今，才发现二十多年来自己一直都被自己蒙骗了。奶奶很早就孤独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同样孤独的爷爷，在爷爷活到近百岁的年纪，他们才又重新在别处相逢。

也许，我脑海中关于奶奶的记忆只来自一个画面。那是在老屋的一个夜晚，未满周岁的我躺在床上熟睡，突然我就哭了起来，怎么哄都不好使。这时妈妈才注意到离床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影，她注视着我。妈妈说那就是奶奶，她对奶奶说：“娘，你看看孙子就走吧，别把孙子吓着了。”

然后奶奶就不见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出现过。我那时还太小，理所当然的不记得奶奶的模样，更何况，那一夜奶奶是以超越常识的方式出现。

不过我还是由此断定奶奶是爱我的，因为妈妈的一句话就离开了。从我记事起便开始四处打听哪里有奶奶的照片，总觉得身为人孙，不知道奶奶的模样是见可耻的事情。

5.

这件事情让我相信人在死后是有灵魂的，至少也有鬼魂。总之，会有另一种生命形态延续。

6.

这次回来是因了姐姐结婚，家里的亲戚能来的全来了，大家围坐在圆桌上，像极了生活在一起很久的一家人。我忽然发现自己被剩下了，有几个表弟前些年就迫不及待的结婚了，孩子走在路上跑比我都快。

我第一次真正的感觉到自己不再年轻了……

长辈和兄弟姐妹都会问我感情上的问题，我一并害羞的避开了。大家都在关心我的婚期，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婚期，遥遥无期。

那些经历了几十年风雨至今扔牵手走过门槛的长辈们，花白了头发，佝偻的身体，我看见他们在短短的几年间迅速老去，从中年直奔老年而去，没有丝毫拖慢脚步的办法，不知不觉数十年，我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的说我胖了，有的说我瘦了，有的说我白了，有的说我帅了，我一概不当真。

7.

时光的洪流中，岁月神偷带走的远远不止我们肉眼看到的这一点点。

8.

墓碑东南向，狂风不止，灰飞烟灭，三叩首，两行泪……

人走茶凉，宴席散尽。爸妈和两个大哥，我们一行五人驱车前往爷爷的坟地。地方不算远，不一会儿就到了。乡下的路崎岖难行，颠簸的厉害，我看着遍地的豆子，一时想不起上一次吃毛豆是在什么时候。

只是心情还是慢慢的低沉下来。远远的，大哥指给我看爷爷的墓碑，青黑色的石板远远的矗立在一片豆地中间，墓碑东南向，左右两侧各有一株柏树，左边的稍低，右边的高一些。不知道爷爷跟奶奶站在一起高低会不会正好差这么多。

二老葬在一起，可以做个伴儿。趟过豆地，来到二老坟前，我想微笑，却笑不出，我想哭泣，也哭不出，我想说话，也说不出。只有愣愣的站在墓碑前方，辨认上面的字迹，这也是第一次离奶奶这样近。

点了支烟递给哥，他点燃了鞭炮。大哥在另一边清理坟上的野草，妈妈一边烧纸一边跟爷爷奶奶说话。忽然起风了，纸钱化作烟灰包围了我，我来不及躲避。妈妈说，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爸妈跟大哥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还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不到表情。最后还是在狂风里冲着墓碑跪下了，连磕了两个头，埋在地上再也动不了。我还是哭出声来，胸腔里充满了悲恸，我说，爷爷奶奶，孙子来看你们了，姐姐结婚了。

在大哥拉起我之前，我磕完了第三个头。站起身来在心里跟爷爷奶奶道别，止不住眼泪。走出好远，还再回头张望。

九年前，爷爷走的那天我没来送他，失去了一次成长的契机。

9.

多年之后，我终于跪在两位老人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还在老屋的墙上看到了世上仅存的一张奶奶的黑白照片，爷爷在她的右边，相片里的他眼神里已没有了生命的光彩，嘴巴张开着，以一种呐喊的姿态。

中秋节，见过了爷爷奶奶，我不会再伤心了。我早说过要回老家看看，要在爷爷的坟前拜祭，还需要想明白一些事情。这些，都实现了。

我还想，能住在老屋就好了。可以经常到坟前陪两位老人说说话，我就坐在他们旁边，笑给他们看，讲我身边发生的事情，讲他儿子酒后的一本正经，讲过去我幻想的未来不是现在。

天阴，秋风，无圆月，八月十五中秋夜。魂守乡土，月亮在偷着哭。

10.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