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宝钗搬离大观园,迎春去了孙府,史府又派人接走了湘云。宝玉自是无聊,幸而黛玉是在眼前,随时可见的。这日早起正想去探望黛玉,忽有王夫人身边的小丫头来叫:“太太立等二爷说话。”宝玉无奈,便随那丫头去了上房。王夫人见了他因说道:“前儿娘娘使人带信,叫你好生读书,将来弄个一官半职的干着,你瞧人家赖嬷嬷的孙子都做了县令,你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子,怎么就这样不上进,白辜负了老太太和娘娘的心。“宝玉心中虽不以为然,面上只不作声。王夫人停了一会儿又道:“今儿是南安太妃的寿辰,你去换身衣服,跟我去拜寿。”宝玉回到怡红院,袭人早已备好了簇新的衣服,见他回来忙服侍他换上,因见他闷闷不乐,欲笑他又恐宝玉多心,匆匆替他打点好出门的器物,吩咐一个婆子带出去给宝玉的小厮拿着,眼见他出了园门方回。
却说黛玉自抄检大观园,宝钗搬离了蘅芜院之后,除了每日依旧到贾母、王夫人处请安,便不轻易到怡红院去,连园中其他姊妹处也很少去了。闲来无事或写两句诗词,或逗弄架上的鹦鹉,或偶尔做做针线,只不出门。紫鹃见黛玉闷闷的,因劝她道:“姑娘这两日身子好些,闲了到三姑娘、四姑娘处走走,总是呆在屋子里,白闷坏了自己。” 黛玉道:“不是我懒待动,只从宝姐姐搬出去后,园中姐妹们都不大走动了,一则要避嫌,二则都大了,各有各的事做,没的去烦别人作什么。”紫鹃道: “虽如此说,姑娘还是出去散淡散淡为是。”黛玉被她劝不过,便顺着游廊向外走去,只见院外溪水清澈见底,游鱼戏于其中,黛玉沿着溪流边走边看,至一大青石处坐下歇息。忽听山石后有人说话,一人道:“姐姐哪里去?”另一个答道:“你瞧,能去哪里,宝玉昨儿有些不自在,太太又命他今儿到南安王府去拜寿。我到老太太处瞧瞧,看什么时候回来。”“怪道人说姐姐服侍二爷特别尽心,二爷成日家出门,张府老爷过寿,王府孩儿满月,哪一月没有个十起八起的,都象你这般挂念还了得呢?”原来一个是袭人,一个是探春屋里的侍书。袭人笑道:“偏你个话篓子,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袭人与侍书笑着去远了,黛玉听了不禁叹了口气,她无精打采回到院内,紫鹃迎上来道:“姑娘回来得倒快,我正要去找姑娘呢。”黛玉道:“又有什么事?”紫鹃道:“三姑娘来找姑娘说话,在屋里等着呢。”黛玉忙进屋,果见探春坐在椅子上,见她回来起身笑道:“你到哪里去了,叫我好等。”黛玉道:“也没去哪里,你今儿个怎么有空,到这里走走?园子的事情不用管了么?”探春道:“如今我也看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来白操了心,反惹人厌。人只见当家又体面又风光,岂知这里面有多少无奈和难处。”黛玉点头叹道:“如今老太太和太太是不管这些事了,大嫂子性子又太老实,通共这府里只你和凤姐姐两个是个人尖儿,若说你也灰心丧意,还能有谁来当这个家呢?”探春笑道:“我们管他谁当家呢?横竖住不了三年两年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到时连面也不知见得上见不上,还不趁现在大家都在一起,尽情说笑玩乐去。”紫鹃倒了茶来,探春捧着杯子且不喝,笑道:“我今儿来找你还要问你一件事。明儿太太到天齐庙烧香许愿,老太太叫我们都跟去呢。你可知道这事?”黛玉道:“今儿早起老太太就跟我说起过,我正想着太太出门子原不愿意众人跟着,我们何苦去烦他。”探春道:“你也过于多心了,虽说太太不喜热闹,难道连我们也厌弃不成?更何况明儿出门子这事还是太太跟老太太提起要带我们去的,原不是我们自己要去缠磨太太的。”黛玉说道“可我却没有心思去烧香拜佛的。你跟四丫头明儿陪太太去便是了。”探春忙劝道:“你又说这话了,才老太太还说呢,叫你一定要去,你原本身子弱,这次去了菩萨面前烧了香,许许愿,兴许从此就好起来了呢。太太原是为府上兴旺,老太太身体康健去许愿的,也趁便为姐妹们许愿,你若不去,岂不辜负了太太的心意。再者老太太也要怪太太做事不周全,连自家的女孩儿都照顾不到了。”黛玉见他这样说只好答应了,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骑马自南安王府返回时,被冯紫英等人约到北静王府上去了,直到晚上掌灯时分,宝玉方从北府回来,给贾母、王夫人请安已毕,原想去望望黛玉,袭人一边劝道:“此时天已晚了,想林姑娘那里早已关门歇着了,你这会子去闹腾他,误了他睡觉,再你这一身的酒气,岂不让他嫌,明儿再去不迟。”宝玉听说只得罢了,当夜熄灯无话。
第二天饭罢,宝玉便去了潇湘馆,刚进院门就笑道:“妹妹在家吗?身子可好?”只见雪雁迎了出来道:“二爷来得不巧了,姑娘一早就随太太到庙里去了,这会子怕已到了。”宝玉听了呆了半晌,因叹道:“怎的这样不巧,偏我刚来,她又走了。”便嘱咐雪雁道:“他若是回来,替我说一声,就说原应今儿晚上来瞧他的,只怕他去庙里累着了,晚上要早早歇着,赶明儿我再来看他罢。”雪雁笑道:“记下了,姑娘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二爷喝杯茶再去?”宝玉摇手,转身离开了潇湘馆,因思无处可去,忽想起那年与黛玉曾葬花于埋香冢,久已不至,何不趁今日无事望它一望。想着便抬脚往沁芳亭边走去。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那片桃林早已枝叶枯萎,树下杂草也只剩下一片枯黄,宝玉见了又暗增伤感,回想起当日与林黛玉树下花间共读西厢,何其快乐;今日桃李凋零,当日盛景何堪回首。正在林中胡思乱想,听得亭子里有人说话,一个道:“周嫂子,你今儿早起不是跟太太出门子了?怎么这么会子功夫就回来了。”一个道:“哪能够这么快回府,因到了半道儿上,太太差我办点事,我顺便回来取东西来的。”那个道“可是了,不年不节的,太太为着什么大老远跑到天齐庙去,单为给老太太祈福不成?”一个笑道:“祈福是有的,也不单为祈福,因大上月娘娘随万岁爷到什么铁网山巡猎,至今未回,昨日听说好象那里出了点什么乱子,太太听了坐卧不宁的,听得人说天齐庙求签极为灵验,所以才去的。”那个道:“原是为这个,我说呢。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哪,怨不得太太揪心,要是娘娘有个什么闪失那还得了。嫂子这还得赶着回去吧。”这个忙道:“正是呢,只顾跟你说话,差点忘了正事,回头再跟你聊罢。”说着便走了,忽又转回身来道:“我才跟你说的话,你可不许跟别人说去,若叫老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那个道:“嫂子放心吧,我若是跟第二个说了,就叫我头上长疱,脚下流脓,不得好死的。”这个听了这话方放心去了。宝玉却听呆了,自思原来大姐姐陪皇上去了铁网山,怪不得这几日太太心里不乐,只恨路途遥远,不得去探望他,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不说宝玉伤感,却说薛蟠因被金桂搅闹不过,赌气一夜未回,早起到了家中被金桂一顿痛骂,狼狈逃出门去,因要到酒馆喝酒散闷又觉一人太无味,于是到宝玉外书房找到小厮茗烟,令他去唤宝玉。茗烟去了半晌未回,薛蟠不耐烦起来,因见书架上搁一把湘妃竹的折扇,捡起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一个少女对着一丛白菊,旁边题着几句诗,下有朱红色印鉴。薛蟠不理论诗句菊花,倒是看着扇上的女子画得十分精美,不觉爱不释手,想着要向宝玉讨这把扇子,又恐宝玉不肯。遂偷偷将扇子藏在袖中,径自走了出去。
茗烟总未找见宝玉,叫宝玉屋里的丫头去问袭人,袭人也说不知,少不得来回薛蟠,又怕薛蟠怪他躲懒不出力找,越性多呆了一刻钟功夫方来回话,却不见了薛蟠,问别人也无人见,因想他除了找宝玉吃酒玩耍,也无甚要紧事,必是等得不耐烦自去了,遂也不着意,丢过一边不提。
王夫人带着林黛玉、探春、惜春姊妹到了天齐庙,赖总管早早命人将闲杂人撤离了院内,只留方丈并几个服侍的小沙弥,王夫人等在菩萨前烧香礼毕,命几个媳妇、丫头陪着黛玉姊妹到客房休息,自己则扶着玉钏,由方丈引着进了经房。只见房中花梨木桌子上供着观音大士鎏金铜像,旁边放着几卷经文。众人均知王夫人要独在此处诵经,遂都退了出去,只留下玉钏在门外听候呼唤。
一时周瑞家的回来,找到经房外,见玉钏一个在门口服侍,因问:“太太可在里面?”玉钏忙上前几步悄答道:“您老此时才回来,太太才还问呢。现怕是正在里面念经吧。”周瑞家的刚要回答,听得王夫人说话:“怎么才回来,你进来罢。”周瑞家的忙一头答应着,一头推门走了进去,却又复身将门关上,里面没了声音,不知向王夫人回些什么事。
却说别人还罢了,唯有惜春到了这里不禁触动了心事,忽想起幼时认得的女尼智能,不知他现在到了哪里?可惜他终未能看破,与男子纠缠不清,以致毁了数年修行,若是自己,必不会如他一般,青灯古佛相伴自可终了一世。彩屏因见惜春神思恍惚不乐,笑着说:“姑娘看这个天齐庙虽是和尚们住的地方,景致却也不差呢?后院子那片柳树映着一湾池水,真是爱煞人呀。姑娘去走走散散心可好不好。”惜春冷冷地道:“佛门圣地,你道是园林苑囿,任你玩耍淘气的地方么,你再这么着,就自己先回去吧。”彩屏唬得一声不敢言语。里屋紫娟正服侍黛玉吃药,听见这话二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时玉钏走了进来,大家忙让坐,玉钏陪笑道:“太太吩咐我请姑娘们过去呢。”大家忙答应着,一时黛玉吃了药,玉钏笑对紫鹃道:“你只管先收拾药盏,我伺候林姑娘去是一样的。”一时他们去了,紫鹃自去洗碗刷杯不提。
王夫人正在经房中,等黛玉姊妹坐下后,便问黛玉道:“大姑娘这几日身子好些?”黛玉笑答:“多谢舅母记挂,我觉着近来好了许多,倒是舅母近日太过操劳了,也该保重身子才是。”王夫人笑道:“我哪里还操劳什么,人老了精神也不济了,你凤姐姐又病着,探丫头虽好,只是架不住家里是非人多了,天天罗唣他,也不能处处照顾周全。因此难免有疏漏之处。我今儿带你们来,一是为老太太祈福,二来也是为了你们姐妹,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的,我想这许愿烧香的,原应本人亲自去方见得诚心,才能有效验。我已命人将前面佛堂打扫干净了,不相干的人也都撵了出去,叫玉钏陪着你去上柱香,拜拜菩萨,你这病只怕从此就好了。三丫头、四丫头也去,回头老太太知道了也高兴。”黛玉、探春等听了,只得去了佛堂上香。
却说宝玉因久不见黛玉等回来,又听得说东府里珍大爷身子不爽,贾母命他前去慰望,宝玉只得匆匆换上衣服,带着茗烟、墨雨去了宁府。贾珍不过略感风寒,无甚要紧。贾珍、贾蓉必定要留宝玉吃过饭再去,直到天黑了宝玉方得回怡红院,袭人见他面有倦意,忙服侍他睡下了。
王夫人、黛玉一行直至申时才回府,王夫人带着他们姊妹先去拜见贾母,贾母知他们都到庙里许了愿十分高兴,因命他们回去歇着,又派人将四色精致小菜并燕窝粥等送到潇湘馆,命黛玉用后早早安歇。黛玉在床上辗转反侧,紫鹃因道:“姑娘今儿劳乏了一天了,早早歇着吧。雪雁才说明儿一早宝玉要来看姑娘,若是姑娘失了觉,明日精神必不好,岂不叫他忧心。”黛玉道:“我也不知怎么的,身子觉得乏,只是睡不着。我只有些奇怪,今儿太太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到天齐庙烧香了?”紫鹃道:“这有什么好疑惑的?原是太太为老太太和姑娘们祈福去的。太晚了,姑娘快睡吧。”黛玉便不再作声,二人渐次入睡。
第二天早上黛玉刚刚梳洗完毕,宝玉就过来了。此时已是深秋,早起天气甚凉,黛玉见他只穿着雪青色团花缎子夹袄,外罩一件灰鼠坎肩,因问道:“这早晚过来作什么?天气这样冷,你穿的这么少,倘或着了风寒可不是玩儿的。”宝玉笑道:“不怕,还未立冬呢。对了,你昨儿跟太太到了哪里?叫我好找。”黛玉道:“舅母到天齐庙祈福,老太太叫我跟三丫头、四丫头一起去,你昨日来时,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宝玉皱眉道:“祈福也罢了,太太又何必跑到什么天齐庙,二三十里路,光坐车也得半个多时辰。你可累着了?昨儿晚上睡得好不好?”黛玉道:“也不觉得怎样累,昨儿倒睡得早,三更天就睡了。”宝玉道:“你现觉得怎么样?我去回老太太,叫王太医来瞧瞧你可好?”黛玉道:“好好的,又叫太医作什么?这几年为了我这个病,也不知请了多少名医诊脉下药,总也去不了根儿。况我又无甚大碍,大张旗鼓地去请医熬药,反觉生事。倒是你也该保重自己的身子,不必太记挂我们。”宝玉听了便有些伤感,正欲再劝慰几句,却见袭人走进来找宝玉,一见他忙道:“哪里没找到,原来在这里。太太刚刚叫你过去,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呢?”黛玉忙道:“你快去罢。”宝玉无奈只得勉强笑道:“既是如此,妹妹好生保重,得闲儿了我再来瞧你。”
打量宝玉袭人他们去远了,紫鹃去将院门关好,因回头望望黛玉道:“姑娘……”黛玉抬头看她,紫鹃又低头道:“姑娘该吃药了。”黛玉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什么,只是天冷了,姑娘多保重些,按时吃药要紧。“黛玉拉他坐下道:“只是说这两句话,何用关上院门。我看今儿宝玉面色不大好,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听到了什么,不要瞒我。”紫鹃抬头望望黛玉,欲言又止。黛玉道:“你只管说,便是宝玉跟哪家小姐订了亲,或是我们家来了什么远亲来接我,你也但说无妨。”紫鹃忙道:“不是宝玉的事,姑娘不要多心。”黛玉越发疑惑因问:“究竟为了什么,这样难说出口。”紫鹃道:“我今儿到老太太处替姑娘取燕窝,听见鸳鸯和二奶奶在过当里说话,他们声音极小,我只听了个大概,因怕会错了意,故不敢说出口。”黛玉道:“都说些了什么?”紫鹃道:“听鸳鸯说什么娘娘去了铁网山,好象出了点事情,二奶奶悄悄嘱咐他,叫瞒着老太太,那些好多嘴多舌的人,莫教他到老太太跟前,就是这些话。”黛玉此时方解悟,怪道宝玉看起来神思恍惚,原来是宫里头出了事,因思这几年宁荣二府仗着元春得宠,在外头没少惹是非,今若失了势,只怕有人趁机落井下石,看来真要应了成盛宴必散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