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初,游洛阳,终于见到了期待已久的龙门石窟。从魏晋到隋唐,得以从石窟中感受了这段历史的变迁。各个时代的社会不同,精神风貌也不同,反映到石刻艺术中自然也大异其趣。细细地走在伊水两岸,千年前那开凿石窟的火热场面似乎就出现在眼前,你能触摸到十几个世纪以来历史的脉搏,这是件很难忘的事。
进入龙门石窟的大门,给小黑留下一个背影。

顺着伊水由北往南,过了潜溪寺沿西山南行,就来到了宾阳三洞,包括宾阳南洞、中洞和北洞三个洞窟,是龙门石窟中最典型的三个洞窟。中洞建于北魏,其余两洞则完工于初唐。这是从远处看的情景,顶上有遮雨板,貌似水泥结构,应是现代在修复时加上的。

到了宾阳北洞。宾阳北洞始凿于北魏时期,唐朝初年完成,主尊为阿弥陀佛,火焰纹背光繁杂而生动。顶部的壁画绘于北魏时期。主尊肥头大耳,胸部隆起,面颊饱满,透露出典型的唐代审美倾向。有意思的是,这阿弥陀佛貌似还比较前卫,V型手势要告诉世什么?

宾阳南洞是北魏开凿,隋代完成。主佛阿弥陀佛面部丰润,唇厚,衣纹自然流畅。该洞造像上续北魏刚健雄伟,下开唐代生动活泼,属于过渡时期的风格。从前三座唐窟佛像的造型来看,一个总体的特征便是健康丰满,脸、颈、胸、手臂都是如此。人情味十足,极具亲和力。

这便是宾阳中洞。宾阳中洞为三洞之冠,建于北魏,据说历时24年,用工80多万,正壁雕主佛释迦牟尼坐像及二弟子、二菩萨,南北壁均一立佛二菩萨。佛、菩萨体态修长,表情温和,神采飘逸,是北魏晚期风行的“秀骨清相”的典型代表。从这些魏窟和唐窟的代表佛像来看,区别还是很明显的。总的来说,魏窟秀骨清相,比较偏瘦,身体前倾,似乎不食人间烟火。而唐窟佛相面部颈部都比较丰满,体现了唐朝人的审美倾向。

仔细去探究这其中的区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佛教在中国的发展非常曲折,从传入、到备受推崇、到融入儒道、再到彻底的本土化,其中与中国社会的发展密切相关。北魏时期堪称中国历史上一个最为混乱的时代,政权割据,战争不断。而这个时代也正是佛教传入中国并受到统治者推崇的时代,甚至一度成为国教。这并非偶然。生活如此悲苦,人生充满惨痛,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公平与合理,这不是传统的儒道所能解释,于是佛教便走进人们的心灵。既然现实无公平,于是把因果寄托于轮回,把合理委之于来生和天国。这样一种精神鸦片也很合统治阶层的需要,进而使佛教成为麻痹百姓的一种工具。
而宾阳中洞堪称这一时期佛教雕塑的代表作。洞窟的主人并非壁画,而是雕塑。信仰需要对象,膜拜需要形体,人的现实地位越渺小,膜拜的佛的身躯便越高大。试看宾阳中洞的佛像,秀骨清相,长脸细颈,衣褶繁复而飘动,飘逸自得,似乎去尽人间烟火气,它是包含各种潜在的精神可能性的神,内容宽泛而不定,它并没有显示出仁爱慈祥翔世间的神情,它所表现的恰好是对世间一切的完全超脱。它以对人世现实的轻视,以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为特征,在壁画的悲惨世界中显示出他的宁静高超飘逸和睿智,折射的是对现实苦难的无可奈何的强烈抗议。
顺着西山南行,石壁上到处是这种小石刻,不计其数的小佛像。但损毁比较严重,有的甚至连头部被整个敲掉。据传在民国战乱时期,龙门石窟遭到严重破坏,许多佛相的头部都被割下运往海外,因此,今日游龙门,可以看到许多没有头部的小雕像。
一路上这种小佛龛也随处可见,本尊端坐里头,天王力士把守大门。


“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哈哈,如此面熟,细想之下,原来是以前看过康有为写的一幅书法条幅,康南海先生遒劲的北碑风格当时给我深刻印象,今日见到真品,才知道康有为是临的。见识实在浅漏。

终于到了奉先寺。在蹭听一导游的介绍时,他说如果没来奉先寺就等于没来洛阳。说的有理。我以为如果把龙门山石窟比作一首乐曲,那么此前的潜溪寺、宾阳三洞、万佛寺、莲花洞都是不断的在铺垫,而奉先寺就是高潮。奉先寺,原名“大卢舍那像龛”,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是龙门石窟开凿规模最大的摩崖像龛,也是龙门石窟唐代雕刻艺术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作为唐代石窟艺术的代表之作,奉先寺佛像与此前的宾阳中洞所展现出来的世界是如此不同,这应源于社会的变迁。隋唐统一与较长时间的和平与稳定,与此,雕塑的面容形体都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到唐代,以健康丰满的形态出现了,唐代雕塑代之以更多的人情味和亲切感,佛像变得更慈祥和蔼,关怀现世,似乎极愿意接近人间,他不再是超然自得高不可攀的思辨神灵,而是作为管辖世事可向之请求的权威主宰。

与魏窟单个塑像为主的造像相比,奉先寺佛像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首先,它是一组菩萨,而且分工明确。本尊严肃祥和(党中央),阿难朴实温顺(组织部长),伽叶沉重认真(纪委书记),菩萨文静矜持(宣传部长),天王威武强壮(国防部长),力士凶猛暴烈(公安部长)……都表现出了各自不同的性格与精神面貌。如果说魏窟时代的佛主要表现出一种洞察一切的睿智、对人间世事的彻底超脱,以此来让普罗众生寻求一种精神慰籍的话,那么唐窟中的佛则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超脱,而是与人间合流,更为世俗化。如果说魏晋时代以单个佛像来麻痹人心,那么唐时代则是组团忽悠了。
唐窟不再有草庐洞穴的残迹,而是舒适的房间,菩萨不再向前倾斜,而是安安稳稳地坐着或站着,不再是概括性极大含义不可捉摸、分化不明显的三佛,而是分工更为确定,各有不同职能,地位也非常明确的一组菩萨。更确定的形态展示出与各统治功能、职责相适应的神情面相和体貌姿势。你看这奉先寺的这一组佛像,形态神情各异,有的展示力量,有的表现仁慈,有的露出天真的神态以作为虔诚的范本,有的则以一副饱经沧桑的姿态,让人可以作为可信赖的向导。总之是更为具体化、世俗化了。
任何形式都是力量之间关系物的反映。探究这组佛像背后的关系十分有趣。这不正是人间秩序的反映吗?那些神情面貌各有不同的造像不就正是官僚阶层的不同职能部门吗?而这一切,都服务于正中央的本尊大佛,而那端居中央的雍容大度的佛像不就正是现实中的帝王吗?佛教发展到了唐代,已开始被封建帝王所管辖支配,成为维护封建统治的工具。在这组唐窟的代表作之中,温柔敦厚的神情笑貌和君君臣臣各有职守的秩序,充分反映出了宗教与儒家的彻底的同化合流。你看,既有执行镇压职能凶猛吓人的天王力士,也有执行欺骗职能异常和蔼可亲和菩萨观音,最后都服务于那端居中央雍容大度无为而无不为的本尊佛像,胡萝卜与大棒并举,暴力与怀柔兼顾。奉先寺的这组佛像实际上就是天上的李唐王朝,不离人间而又高出人间,高出人间而又接近人间。
如果说宾阳中洞是悲惨世界中的《安魂曲》,那么奉先寺便是和平年代里的《走进新时代》。
5月21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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