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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记录回忆纪念奶奶旧事京戏 |
分类: 时间的灰 |
“砚秋”是我奶奶的闺名,一个很书卷气的名字。可是,大概自从我爷爷去世之后便不再有人唤过她的闺名了吧。
可惜,尽管有同名之缘,她并不特别喜欢程砚秋的戏。在京剧的口味上,我跟她非常相似。我们醉心的是麒麟童周信芳,是马连良,是四大须生里的奚啸伯,而不喜欢花旦和小生。马连良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一段,简直勾魂摄魄。奚派有别调,等闲人学不得,我是从奚啸伯的唱腔里平生第一次尝到凄厉悲凉的滋味,当时就想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声腔。
我奶奶仿佛出生于一个不小的家庭。她娘家算是×村上的大户人家,父辈中,弟兄三人比邻而居,三所三进的大宅院,占了很大一片地界。我想我奶奶对待字闺中的岁月必是无限怀念的,因为每次她讲起过去,大多是这一段的事。还是个小姑娘的她,上有父母长辈护持,下有弟兄姐妹作伴,衣食无忧,活泼可爱,战乱、灾荒、家亡、人散都还没有到来。她给我描述过女眷的日常活动:家务、女红、亲戚来往,因人多,凭空生出许多事,所以颇不寂寞。那时把婶子伯母辈的亲戚统称“妈”,我奶奶说,光这个顺着数下来可从“大妈”、“二妈”一直叫到“二十四妈”。过年时别提多热闹了。冬天,男人们会去河里敲冰捕鱼,分给各家备年货,都是半夜归来,灯球火把照亮一街。麦秋时,三大家子男女老幼齐上阵,抢收麦子、晾晒、打场、装仓,直闹上一个月,人人力尽,个个神疲。
也有私塾。我奶奶颇认得些字,就得益于此。家里的男孩子女孩子归拢在一起,由一个从没结过婚、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远房爷爷当先生。男孩子多半淘气,倒是女孩子都学得很认真,背书时其声琅琅。
家庭娱乐似乎也不少,除了过年过节可看整本大戏(当然她们那里并不流行唱堂会),平时在家并不兴搓麻将,常是到了晚上,妇孺都聚到那个私塾先生的书房里,听他拍案说书。讲的是《三侠五义》、《大明英烈》、《三国》等大套的书,每日一段,说的听的都如痴如醉。
当时她们的偶像是五义之中的“锦毛鼠”白玉堂。我就追问为什么呀?奶奶说白玉堂长得俊,让人心疼啊。我说你们又没见过。奶奶笑而不答。过一会儿,她回忆道:“那天说到三探冲霄楼玉堂遭害,白玉堂死得真惨哪!我们都哭了,哎哟哭得那个伤心啊……”。我暗想,这个白玉汤大概要算奶奶的初恋情人了吧。
除了听书,识字的姐妹们还传着看小说——就是鲁迅说的,不介意给母亲消遣的张恨水。我并不遗憾她们没有读进步书籍和革命刊物,显然张恨水的书更适合少女。那时油灯不亮,她们偷偷看到夜深,极费眼。所以我奶奶老了以后眼睛一直不好,看书、看电视都支持不了多一会儿就流泪、疼痛。她只好与“话匣子”相伴度过寂寞的白天。
曾跟奶奶讨论过的有《金粉世家》、《啼笑因缘》、《落霞孤鹜》。奶奶不喜欢冷清秋,嫌她清苦薄命,却可怜她的遭遇。类似的,她也不大喜欢林黛玉,说她不如宝钗福相。我爱逗着奶奶议论这些,听她说些老辈女子视作人之常情的意见和道理,很有趣。她最爱《啼笑因缘》,说为这书熬过不少夜、流过不少泪。让我惊讶的是,有一次我讲张爱玲的《金锁记》给她听,她全都听懂。自然,她最爱大团圆的结局,必须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才甘心。
我们都极爱听红楼梦的大鼓书,尤其“黛玉”一折,开场一句“孟夏园林草木长”,两个人就都静下来,孜孜的听。可是,前一年我从网上下载了这一段大鼓书的音频,放到MP3里随身听,却再也听不出小时候的味道。——也许是由于奶奶已经不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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