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写甑士隐从梦中醒来，无一点痕迹，不落旧套】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旧时迎神赛会时，扮演各式杂耍人员，边行进，边表演】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挥霍，本谓动作轻捷，这里是挥洒自如的意思】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古代铜镜名，镜多为六角形或背面刻有菱花者名菱花镜。这里的菱花指后来英莲改名香菱。】空对雪【谐音“薛”，指薛蟠。菱在夏日开花而竟遇冰雪，喻英莲“生不逢时，遇又非偶”，定然遭到摧残。】澌澌【澌（sī），形容雪声】。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为后文埋下伏笔】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营生：职业和工作】去罢。三劫【三劫当为90年】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谐音“假话”】表字时飞，【谐音“实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谐音“胡诌”】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淹蹇（jiǎn）：艰难窘迫，坎坷不顺。这里是耽搁、阻滞的意思】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谐音”炎“。“炎”既来，火将至】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诳（kuáng）驾：邀来客人后，因故不能陪侍，向客人道歉之词。诳，欺骗。驾，对客人的尊称】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指颧骨高，迷信认为是一种贵香】。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指有远见，能识鉴人才的人】，风尘【指扰扰的尘世，又有旅居在外，备尝艰辛之意】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口占：随口吟成】五言一律【律诗】云：【这是《红楼梦》的第一首诗】

未卜【未卜：不能预知。意为同娇杏结因缘的愿望不知能否实现】三生愿，频添一段愁。【全句意为同娇杏结因缘的愿望不知能否实现】

闷来时敛额【敛额：皱眉头】，行去几回头。

自顾【顾：看】风前影，谁堪【堪：能，配得上】月下俦【俦：伴侣】？【全句意为风前自顾身影，有谁能赏识自己，成为我的终身伴侣呢？】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玉人楼：美人楼。这里玉人指娇杏】。【该句意思原为月光如真有情意，希望先照玉人的妆楼。暗含若得科举及第，定先到玉人楼上求婚之意】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这里贾雨村自比玉、钗，企图得到赏识，以求飞黄腾达】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芹意：谦词，微薄的情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