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荒凉走向荒凉，

从空旷走向空旷。

 

沿着骆驼留下的蹄印，

沿着历代朝圣者西行朝圣的足迹，

我走在茫茫大漠中。

 

没有水，也找不到一根草，一棵树,

没有鸟，也找不到一只鹰的影子。

所有与生命有关的，

都流失尽凈了,

只剩沙与石头，

只剩贫瘠与死亡统治的，

贫血的,丧失生殖的，

戈壁沙丘。

 

沿着一条条干涸的

裸露的河床，

顺着一脉脉失去地衣的

赤裸的山峰，

我寻找那脉

被时光的沙暴沉埋地底的金矿，

寻找那颗沉落地心的红宝石。

 

   

      二

 

 

沿着古长城

被时光的沙砾

侵蚀、风化了的

断垣残壁，

沿着历代

金戈铁马、商旅驼队

弛骋过，行进过的

古丝绸之路，

我走过：

汉代的峰燧、邮亭，

唐代的边镇、驿站，

玉门关的古城堡，

古楼兰的废墟。

......

 

烽火台已没有烽火，

也没有滚滚狼烟中

万千铠甲的喊杀冲斗。

骠骑将军的金戈铁马，

大唐天子的百万边兵，

博望侯张骞满载

金丝珠币的马帮驼队，

都消失在远古的

征尘黄沙中了，

只留下：

被时光侵蚀了的古城堡，

沉浸在古铜色的

落日余晖中。

 

 

         三

 

 

在一个个古城遗址，

在一个个旧都废墟，

我颤栗的手，

一遍遍抚过：

一只只古陶，

一卷卷汉简，

一片片龟甲的碎片，

一块块丝绸的残片。

锈蚀的铁犁，

失刃的石斧子。

泛着铜绿的青铜鼎钺，

石化了的小米、高梁、胡麻，

人、马、骆驼的头骨。

......

 

一匹巨大的双峰骆驼

从远古走来，

伫立在

古堡晚照中。

 

 

        四

 

 

顺着都乡河，

我来到三危山，

来到飞沙走石的

鸣沙山的断岩下。

 

噢，莫高窟，

永世的祈祷与期望！

 

岩窟中的岩窟，

城堡中的城堡。

 

你是远古晨光中

驶出的一条古船，

你是历代沙暴中

永不沉没的岩礁，

你是斜插大漠的一把石斧。

 

随着历代朝圣者，

我走过你黎明时期的巨大洞窟，

走进你璀璨辉煌的巨大世界：

 

释迦牟尼与弟子说法坐像，

释迦牟尼涅槃卧像。

北凉的交脚弥勒佛，

元朝的千手千眼观音。

北魏的九色鹿王本身，

唐朝的张骞出使西域图。

宴乐中的达官贵人，

烈日下的农人纤夫。

尊贵傲慢的供养人，

辛勤劳作的石匠、画工。

角觝、百戏的欢乐场景，

伐木、射猎的豪放场面。

吹奏中的排笙、羌笛，

弹拨中的琵琶、月琴。

散播鲜花的飞天，

反弹琵琶的伎乐天。

彩绘的袍服、藻井，

彩塑的莲座、袈裟。

美丽祥和的西方凈土变，

绚丽辉煌的东方药师净土变。

......

 

噢，莫高窟，

沙海中永不枯竭的清泉，

大漠中永不熄灭的火焰!

 

 

      五

 

 

沿着河西走廊，

沿着祁连覆雪的山峰，

我走过“伏羲氏

仰则观象于天，

俯则观法于地”的卦台山，

走过女娲氏

抟土造人、炼石补天，

人类最初发源、聚居，

繁衍、生息的渥洼池。

来到夏商周三代

羌戎所居，

三危地域，

来到春秋、战国，

月氏、乌孙所驻

瓜洲旧址。

来到汉唐天子

征伐周边、纵横弛骋的

雄关重镇，

来到东西方文明交集、荟萃，

“华戎所交一大都会”

······

 

卦台山已没有卦台，

渥洼池也不见女娲。

 

只有风与黄沙，

在天地间涌荡，

只有水流的痕迹，风的痕迹，

布满洪水之后的戈壁、沙丘。

 

裸露的岩石，裸露的江，

裸露的山川湖泊，

裸露的困苦与贫瘠!

 

难道所有的

绚丽辉煌、璀璨亮丽，

都岩画般氧化、失色？

难道所有的

美丽祥和、富强盛大，

都蜃景般隐没、消失？

难道飞天袖间的花辧

永不飘落？

难道歌舞升平的盛景

远离人间？

难道丝绸与黄金的反光

也不能映亮这块土地？

难道万千边关戍士的

马蹄驼铃也无法唤醒

这沉睡的戈壁、荒丘？

 

噢，不!

你看这

人工浇灌的胡扬林,

人工浇灌的沙枣、葡萄。

一行行横穿大漠的电线杆子，

一片片葱茏茂密的玉米、甜瓜。

一座座高大的井架，

一口口深挖地底的水井。

成片的石油城，

成片的金矿、珠宝。

浩大的原子能基地，

高入云宵的卫星发射塔。

......

 

这含金的土地怎会永远贫瘠？

这源远流长的古河道,

怎会在流金溢彩几千年后

断流于现代荒丘？

 

 

      六

 

 

从黄昏走向黎明，

从黎明走向黄昏，

从黎明走向黎明，

从沙漠走向绿洲!

 

噢，这黄沙与石头的路，

这辉映千古的古丝绸之路！

这困苦与贫癠的路，

这宝石与黄金大放异彩的路！

 

 

      七

 

 

沿着陡峭的

飞沙走石的沙峰，

我一步步向上攀援，

一步步向前爬行。

中国的爱，

和我一起攀登，

在孤寂与晦暗中，

在流沙与砾石的

涌荡轰鸣中。 ，

 

噢，莫高窟，

把你深藏地底的

石铲、石斧给我！

把你农人的手，纤夫的手，

石匠的手，画工的手给我！

把你仙女唇边吹奏的魔笛给我！

把你飞天袖间散落的花瓣给我！

把你风神的翅膀,雷师的鼓棰给我！

把你常羲的月亮，

金乌的太阳给我！

把你常飘万里的长风给我！

把你划过太空的闪电给我！

把你永不枯竭，

永远涌动不息的泉水给我！

把你深藏地底，

运行火山底下的岩浆给我！

 

 

      八

 

 

高举辉煌的太阳火炬，

我将点燃：

所有的小草与树叶，

所有的戈壁与沙丘，

所有的水滴与河流，

所有的岩石与山峰，

所有的希望与热情，

所有的青春与生命。

 

让荒滩重新葱茏！

让河流重新涌荡！

 

让丝绸与黄金重放异彩！

让古老的文明太阳般重新东升！

 

1994年夏天，穿过 河西走廊，穿过大沙漠，我独自一人去了敦煌。浩渺无边的大沙漠和敦煌博

大精深的文化，给我极大震撼，回来以后写成《敦煌》。《敦煌》1995年发表在《中国诗坛》五

周年纪念刊上。感谢秋日阳光为之配图、配曲，使之完美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