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遗事
以山东省范围来说,我的家乡虽不似江南般富庶,也不算贫瘠;我爱我的家乡,不仅在地理,更多在人事。
前曾写过<春哥哥和他的一家>、<三奶奶>、<殿弼先生和他的学生们>、<姨夫>、<李叔>、<看望二姑>、<表弟>,还有我一班儿时的伙伴等,他们虽然都没有大名气,但都是我常常记念的人;还有一些人,
我也常想起他们,因为天意,我们曾住在同一个村子里。
他叫杨朋,
我不知道他以前经历怎样,上世纪50年代初,我知道他时他已经40多岁,从东北回来。他身高马大,有一身武艺。他有妻子、儿子,在村子里有房子,但他不常待在村子里,也不常和村邻往来,他常常到四乡撂地摊卖艺,他的拿手功夫是使大刀,也有棍和马叉等。过年时他也在村里做些表演,但他在村子里的声誉并不好,人们叫他”痴杨朋”,对他的功夫叫”痴杨朋耍大刀”,没有丝毫对民间艺人的尊敬。不过人们对他这样评价,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主要因为他对自己儿子的摧残。
据说他使的大刀是真家伙,有杀伤力,
政府不允许私人持有武器,遂没收了他的大刀。后来杨朋由卖艺改为卖药,卖长药(可止血生肌的粉末)。我在大集的河滩上见到他拉的场子,有几十人在围观。见他徒手打了几套拳,然后就推销他的长药,为了证明药效,他在身边自己的儿子头上做演示,就是用刀子在儿子头上拉一个口子,撒上药面,用手摁一下,出血立停。
他的妻子实在忍不下去,回到她在朱河北边的娘家,后来孩子的脑袋被他糟蹋得遍是伤痕,在政府的干预下孩子被送到妈妈身边,并入学读书。几年后,杨朋离开村人视线,客死他乡。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两句诗,“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我同情杨朋,但他对自己亲生儿子的无情和摧残,真的不如野兽。
另一位叫闯,是他的乳名,却被人们叫了一辈子,以至村里许多人不知道他的大号。因辈分低,他并不介意,但是一些人背地里叫他“痴闯”,他知道后却不乐意,因为他精神没有问题,只是父母死得早,从小没有受到必要的教育,说话,做事都和一般人不一样。比如,他对人说自己做的菜不好吃,人就教他在菜里加点五香面就能提味儿,他照着做了,果然好吃了,于是他做稀饭也加五香面,贴饼子也掺和上一些五香面。人们就说,他真是不痴不精的!
他个子很高,有一大膀子力气,农闲时常打些短工,如帮人家除粪,打墙等。他享年80多岁。去年我回乡见到他的儿子,是退伍军人,他的儿子的儿子都30多岁了。
“痴亮”,我记事起就知道村子里有这样一个人。他有一个儿子闯关东,家里面只有他孤身一人,每天四出讨饭,天黑时见他从外面回来往家里走,杵着一根长棍,稍高的身量向前倾着,嘴里不停地骂着同一句话,“ХХ亲娘祖奶奶”,不知所指是哪一个。有的小孩不懂事,学他的样子,他会抡起棍子去打。他好像永远穿着一件褴褛不堪的黑色长身棉衣。他住的房子没有院墙,有时看到他光着脊梁坐在房门口的阳光下捉虱子。
他让村里人称道的是,他虽贫穷,但从不偷盗,也不在本村和附近村里讨饭。我母亲曾把我父亲穿过的一双毛毡靴子送给他,有时也给他一点吃的东西。50年代初,他儿子从东北回来了,娶了媳妇,后代很兴旺。去年我在乡下,一次外出归来没有搭上车,正走得烦闷,忽然一辆面包车在我前面停下,司机探身向我打招呼,要我上车,他就是大吉,亮的孙子。
村子里还有几位这样的人,他们的名字前面都被加上一个“痴”字,其实他们中大多数精神都没有毛病,只是在他们应当受教育的时候,被耽误了。这些人已经如浮云一般早已经飘去了,他们的名字恐怕早就被人们忘却,但我记得,只是埋怨老天对他们不够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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