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家是我老家的邻居。春哥哥比我大9岁，是我早年最难忘的朋友。我们两家住在同一胡同,相隔不足百米。

    春哥哥的父亲三大爷，是种地能人。他不仅对庄稼地里的活样样拿手，而且也是果树、蔬菜的栽培行家；他还是一个手艺高强的瓦匠和编席子﹡1的高手。我母亲说，他编的炕席，四个角都一样大，在集市上总卖最好的价钱。他，同时还能拿得起所有家务活。这是因为春哥哥的母亲三大娘持家能力低。她瘦小，体弱，缠过脚，头脑也不太精明，干活、理家都不行。所以三大爷要比常人干更多的活。我母亲说，他干活下力，整日所穿的小褂只有六个襟角是干的（其余全被汗水浸湿）。

    他们双方的母亲是在讨饭路上相识的，从而定下了亲家。他们生养了5个孩子。解放前，他们家只有很少一点土地，三大爷整日拼命干活也养活不了一家人，因此三大娘要常外出讨饭。

    春哥哥的哥哥在解放前参加了解放军。他好像与家里一直没有联系。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我们小孩子中流传着一个关于他的神奇故事：他参军就当上了骑兵，作战非常勇敢。有一次他单骑冲入敌阵，将敌帅夫人打下马来。因此他成为我们一帮孩子心目中的孤胆英雄。解放后他仍音信全无。有人说，他可能被派入敌人内部去了。人们很快否定了此说，因为他不识字。后来，政府确认他为烈士，他们家便由军属改为烈属。不过，那些年我一直盼望他能突然从某处出现，或得到关于他的确切信息。

    解放后，春哥哥家分得了足量土地，又赶上风调雨顺，庄稼连年丰收。三大娘再也不须外出讨饭了。三大爷在村西辟出一块菜、果园，种植了几十株桃树，树下种高丽果（草莓）。他种的白菜、萝卜、大葱等都比别人的好。他还在地边盖了一间小房，打了一眼井。

    那时的傍晚，我常可听到种菜人家摇辘轳挽水浇地高喊的号子，此起彼伏。曲调差不多，词儿是即兴编出。三大爷常喊的号子是，“嗨呀好，嗨——嗨，嗨呀好，我儿给我看水道，哎嗨好——”。

    春哥哥行三，这时已经成人。他继承了父亲的一切优点：中等偏上的身材，健壮，端正，皮肤黝黑，可称标准男子汉。他除了不精通瓦工，其余技能全不在父亲之下。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的人品。他忠诚、厚道、淳朴，又不失聪明、机智。他很快成了父亲的有力助手。

    建国后，为支援祖国西北建设，政府从我们老家征调了一批能工巧匠。三大爷身体好，又正当年，自然入选。他被派到甘肃兰州干了差不多一年。当他完成任务，穿着上级发的老羊皮袄，回到村里后，常给大家讲些西北地区的风土人情，舒展的眉宇间充满着自豪和幸福。

    不久，春哥哥的姐姐也嫁人了。婆家在海边，丈夫一条腿有点跛，也是个勤劳农民。海边盛产蒲草，他能编一手好“嘎哒子”﹡2。日子过得殷实。他们有一双儿女，都很有出息，这是后话。

    我们两家的交往，是从母亲独立支撑门户开始的。虽然两家表面上家境不同，但实际穷苦又善与穷苦人交往的母亲，遂与这厚道的一家成了几十年的好朋友。

    我不清楚春哥哥家为什么没有养牲口，而我家不管多困难要喂养个牲口。当我独立种地时，开始扶犁没有把握，就请三大爷代劳，我在前面牵牛。记得那次在地头调头时，我被牛踩了脚，却不敢吭声，因为在我心目中，他是师傅，怕挨训。幸亏脚下的土是松软的，脚没有受伤。第一次播种小麦时，我定不准舱门﹡3，也请三大爷指导。他们家耕地、耧地就用我家的牲口，有时我也跟去帮忙。有一次在岭上劳作，太阳热辣辣的，我出汗太多，没有水喝，几乎晕过去，还是不吭声；因为没干完活，吭声也没用，只得坚持。

    后来我们家也参加了农业社，我在外边上学，只是放假时，我要请春哥哥给我理发。他们家种的瓜和桃，一定会送些给我们；母亲包了饺子或擀了面条，也会捞一碗给他们尝。

    嗣后，是三年灾害。我听说三大爷得了“浮肿病”，不久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灾害中，那一年过年，腊月三十，春哥哥来到我家，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块猪肉，约有半斤。这是政府给烈属的慰问品。他从中割下一块，给我们送来，让我们过了一个有肉吃的年。

    1962年我考上大学。入学时，春哥哥用小车推着我的行李，与妹妹们等一起，迎着晨曦，把我送到汽车站。

    若干年后，我在外边陆续听说，三大娘和春哥哥的弟弟、妹妹相继患病去世。家里只剩下春哥哥孤身一人。

    2002年我陪老娘回乡，听说春哥哥进了镇上的敬老院。本打算去看他，碰巧在路上相遇。他掖下挟着几块包装箱的纸壳，手里攥着一个塑料瓶。他还是原来的模样，不怎么见老，只是表情有些木讷。他告诉我敬老院的生活还好，又问了我在外边的一些情况，临别，我把兜里仅有的50元钱给了他。他没怎么推辞，收下了。我估计他需要钱，打算下次回来多给他点。

    2005年，我再次陪母亲回乡，安排停当，便直奔镇敬老院去看春哥哥。与他同住一室的老人告诉我，春哥哥走了，在一月前。老人说，他嗜酒如命，平时捡废品换的钱，都用来买酒。出事那天，大腿血管突然破裂。我问：“送医院了吗？医院就在附近。”

    “开始大家都没在意。等厉害了，送医院已经没用了。”

    我含泪退出老人的房间，在敬老院的院子里，我想给春哥哥磕个头，以赎我的怠慢，但我不知他在何方。走出院来，我噙着泪对四方鞠躬，表达我的心情。

（註：﹡1用高粱秸篾子所编的炕席。﹡2用蒲草编的御寒草鞋。﹡3耧具储存种子的容器为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