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肖，电话――”赵姐推开肖建军的房门喊道。
    “来了！”肖建军推开眼前的图纸跑了出去。一定是佩佩，让我晚上到她家吃饭。他想。
    “建军，是我……”
    许多年后，肖建军还是不明白，当时自己的心脏为什么骤然间狂跳起来。
    “哦，是欧阳啊，你好！”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跳，但是无济于事。他在心里大骂自己――什么东西？她一定是为小非来的！
    “你忙吗？”
    “哦，还那样――你呢？”心跳的速度开始减缓，他知道，这是欧阳那沉静的语气在起作用。
    “我也还那样――我想……如果你现在还不太忙，我想……我想到你那――今天我们班到冶炼厂参观，没事了。我就在你单位附近……”
    “好好，我到楼下接你！”
    撂下电话时，肖建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没出息……
    站在研究所院外的一丛翠柏前，肖建军的心绪彻底平复了。他望着街上的东西两个方向，生怕自己的眼睛在此刻出了毛病――而直到她来到面前，自己还东张西望的，那太对不起她了……
    正是仲秋时节，秋风似乎已经有了冬天的意味，翠柏发出哗哗的声响。
    远远的，他终于看到欧阳冬骑着自行车向他奔来。他扬起手臂向她挥动了几下，意思是，我在这儿！
    欧阳冬下了车，说：“你们所真漂亮――佩佩好吗？”
    “谢谢你欧阳，她挺好的――其实你比我还知道她，呵呵――走，进去吧？外面风太大了……”他心里没有一点欧阳冬能够随他进门的奢望，这是不可能的。但总得让一让。
    “我不进去了，建军――”欧阳冬看看院子里，又看看大街上，便从自己自行车车把上的兜子里掏出一个纸包。
    肖建军看着她。
    “建军，我听佩佩讲，你不喜欢系围脖，她挺苦恼的。我……星期天我上街，正好看到了卖出口转内销的围脖，挺好看的，还是百分之百纯毛的――我觉得你戴上能不错的――我就买了两条……一条给你，另一条――”
    肖建军郑重地接过纸包，打开――一股狂风吹来，他忙不迭地又盖上了纸包。
    欧阳冬笑了，说：“你看看颜色――”
    肖建军又打开了纸包――深浅咖啡色、宽窄条交叠――真漂亮……
    “欧阳，我怎么谢你呀……”
    “那我怎么谢你呢……”
    “好，我不说了――以后，我一定听佩佩的话……”
    “这就对了，你知道她对你多么……”
    “你放心吧欧阳。”
    “我相信你――那一条……”
    “你放心，冬天一到，我一定让他戴上――他冬天总爱露着脖子，我和他一个臭毛病。”
    “不用我再交待什么了吧？”
    肖建军笑了，甚至带着一丝调皮和狡黠，说：“我就说，是我和佩佩一同为他挑的――他对佩佩非常尊重。”
    “是。佩佩对他也很关心――你知道吗，建军，有你们俩在他身边，我――但愿你不会笑话我，都这份上了，还……”
    肖建军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他急忙扭过脸去，装作看一棵翠柏枝叶上的几只麻雀，嘴里却说：“说什么呢欧阳，说什么呢……”
    “我得走了，建军……”
    肖建军总算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绪，他转过头，看着欧阳那张无比纯净面庞，说：“欧阳，再熬几年，啊？我不把你们俩重新拉到一起，我就他妈的――”
    “别说粗话――但谢谢你建军。”欧阳冬凄楚地笑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是……”
    “我也是……”
    “别告诉――”欧阳冬的话说了一半，看着肖建军的眼睛。
    肖建军郑重地点头，用眼神对她说：“对我的佩佩来说，这就是爱。一点点能够引起她猜疑的事情，对她都是一种不公平的伤害，尽管我们之间是这样的纯洁……”
    欧阳冬轻轻地按了一下肖建军的胳膊，“我走了，对佩佩有些话不好说的，就给我来电话，啊？”
    肖建军点头，纯洁的姑娘，再坏的男人，在你面前也得收敛啊。
    走出很远，欧阳冬还是自信地转过身来，向他摆手，意思是，你快回吧。
    我知道你会回头的。肖建军在心里说。他也向欧阳冬摆摆手，然后转身大步地向院子里走去。
    进了屋子，他立刻操起电话。
    “佩佩……”
    “你知道我这个时候正在上课呀？有急事吗？”林佩喘息着问。
    “我，我想阿姨做的馄饨了……”
    “建军……”
    “真的。特别想……”
    “来接我，好吗？”林佩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要上我家呢。
    “当然。”
    然后他又给童小非打电话。
    “小非，是我，你肖哥。”
    “哦，肖哥，正想你哪，知道怎么回事吗？大家伙在一起瞎扯，扯到米格了，肖哥，米格25算不算先进啊？”
    肖建军苦笑，这个傻小子，着了魔了，怎么对军事这么感兴趣啊？
    “老弟，你要是星期天能上肖哥这来，我就给你讲，还给你偷我爸的书看。”
    “真的？那说定了肖哥，我周末直接到你家！”
    “好啊，我把洛东他们也找来，哥几个聚一聚。”
    “好了――肖哥，你告诉伯伯和伯母，我给他们带晚苞米和秋豆角！”
    “哈哈，太好了，我爸又能给我点笑脸了！”
    放下电话，肖建军知道自己手里的工作干不下去了。他把那刚才看着还十分顺眼的图纸很粗暴地推到一边，打开纸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柔软的围脖。
    多不容易啊，围脖，对于异性来说，这是多么容易使人产生暧昧联想的物品？而对于她来说，就更不容易了。我知道，你一定想给我买一支钢笔或者是一本书什么的，但你立刻想到，这不行，这太对不起我这个朋友了――其实欧阳啊，你就是给我买一支冰果，我都会很高兴……换句话说，你就是什么也不买，我一样高兴――因为你相信我的胸怀和我的人品，你坚信，我不会因为有助于你，便会对你……你知道我不会，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褒奖啊！我对小非最不满意的就是，尽管他是那么的爱你，但是他始终也没有上升到一个高度――那就是，被你爱上的男人是最幸福的男人！即使被你抛弃，这个男人也仍然是幸福的――因为你不会再爱上另一个男人！当然，小非还年轻，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他就会懂得，曾经拥有你，是一个男人永远值得终生自豪的……
    肖建军打开围脖，笨拙地系在脖子上，但是系不好，围脖被揉扯得有些起皱了。他心疼地用手用力去抚平它――从今天起，要学会系围脖――还有小非，小非好象系过，看着挺帅的――那肯定是欧阳教给他的。
    他下意识地要喊赵姐，想让她教给自己――不，不能，一定要让佩佩给自己系上，她会高兴地脸上泛起红晕的……
    怎么跟她说呢？对了，就说我被赵姐训了一顿，然后我就买了两条。为什么给小非买？他是我们的老弟啊？对了，就这么说。对小非，当然要说是你佩佩姐给买的。小非呀，欧阳还在惦记着你，你这个混小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还有，不能戴上就不下脖子了，只有特殊的场合才戴它。对，就这么定了。
    肖建军笑了，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等他到了学院门口时，看到林佩正从校园里匆匆走来。
    哦，佩佩……
    林佩走出校门便左顾右盼――怎么还没来呀？
    一双大手从她身后伸出来，温柔地捂住她的眼睛。
    林佩的眼睛立刻湿润了――他今天怎么了，对我这么好？她不动，她愿意他就怎么捂着她的眼睛――我不用眼睛，只用心就能够感觉到，你爱我了，彻底地爱我了。
    当肖建军把手拿开的时，林佩仍旧不转身，轻声地说：“你看，郭师傅看着你笑呢。”
    “郭师傅鼓励我呢，嘿嘿！”
    1974年,在中国大陆，年轻男女能在大街上做出这样的亲昵举动是需要勇气的。所以林佩高兴之余还是看了一眼校园深处――可别让工宣队的人看到――要是军宣队的刘营长就更可怕了……
    “佩佩，上车！”他怕怕车后座。
    ……
    星期天，在肖建军家里，林佩拿出了一条围脖。
    “小非，美丽的秋天就要过去了，北阳漫长的冬季就要来临。昨天，我给建军买围脖，突然想到，我们的小非还光着脖子呢，就狠狠心，咬咬牙，买了两条――谁让我们认识了你呢――戴上试试。”
    “这――这怎么行啊？”童小非十分不好意思，这太贵重了。
    “怎么不行？我告诉你实话吧，建军不爱系围脖，还说你也不系――如果你系了，他就系。你就帮你林姐姐一把，系上吧，啊？”
    肖建军微笑着，抱着膀子看着童小非将围脖系在脖子上，看着林佩帮助他挽了一个十分别致的样式，又把他推到镜子前照着。
    “建军，我们的小非更帅了，是不是？”
    肖建军点头。心里说，一个傻丫头，一个傻小子……
    “谢谢你佩佩，谢谢肖哥！”
    肖建军小看了他的佩佩。
    其实从那天他在学院门口捂住她的眼睛的时候，她的潜意识就告诉她，他已经把欧阳冬彻底当成一个朋友了。但是她不会相信粗粗拉拉的他，会想到给童小非买围脖――这不是吝啬，他一点不吝啬――这一定是……但这是为什么？
    哦，想起来了。那还是2年前，她在为他洗手绢时，发现水里漂浮起几粒黑色的小虫子――怎么搞的？还脏得生虫子了？再仔细看，她又觉得不象虫子。她戴上眼镜，看清楚了，虽然已经被水泡软了，但她还是看清了，是芝麻。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她立刻联想到童小非的白发。这样，女孩子特有的思维方式和直觉使她很快便缕出了头绪――欧阳冬找了他的建军。为了得到证实，她给童小非打了电话，正好那时童小非在保卫科写检查。她又给翟小宁打了电话，翟小宁告诉她，没啥事，我爸已经给他们书记打过招呼了。
    翟小宁顺便告诉她，小非收到了意外的礼物――芝麻和核桃。
    她全明白了。
    就是说，在事隔两年之后，欧阳冬在和她已经成为可以交心的朋友后，她向当时帮了她大忙的肖建军，表示了感谢……
    欧阳，好样的啊！建军，也难为你了……
    林佩在心里说。
    同时，肖建军和林佩也都小看了童小非的嗅觉。
    其实从林佩为他挽好围脖后，他的心脏就狂跳起来――这不是他理性的意愿，这是围脖上细若游丝的一缕馨香造成的――那是她的味道，你们谁也不可能嗅得出来，但我能，哪怕它只残存几个因子，我也嗅得出来……
    这样，在骑车回家的路上，童小非也慢慢地缕出了头绪――林佩不可能将此事告诉她，就是说，那她也就不可能触摸到这条围脖――那味道是哪里来的？就是说，围脖是肖哥买的――名义上是肖哥买的――就是说，肖哥也“欺骗”了佩佩！
    啊，好复杂呀……
    是她买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了，为了感谢肖哥――感谢他什么？哦，是芝麻。就是说，芝麻是肖哥买的。那时，她只能找肖哥――因为只有肖哥能够买到，甚至不用买。而且能为她严守秘密……
    回到家里，他在自己的小屋里长久地看着围脖。灯下，围脖在光线的作用下，罩上了一层朦胧。往事猝然横亘在眼前――啊，怎么好象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防止肖哥对她产生暧昧的误解，拿我作掩护？不是，她虽然残酷，但不会这样对待肖哥。是为了借机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谴责，也不是，用不着这样做啊……
    难道真像英子说的，欧阳会永远惦记着你，而且没有杂念……
    他把围脖拿起来，慢慢地向自己的鼻子凑去――但就在围脖接近鼻翼的时候，他坚定而痛苦地将它又放到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