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孔待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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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待中帖》
《孔待中帖》(图9),摹本,纸本,现藏日本前田育德会。释文:
九月十七日羲之报:且因孔侍中信书,想必至。不知(云)领军疾,后问。忧悬不能须臾忘心,故旨遣取消息。羲之报。
九月十七日,王祥北考为公元334年(东晋晋咸和九年),王羲之年三十二岁。孔侍中,徐邦达、刘涛考“或以为孔愉”,孔愉任侍中一职时,王羲之二十余岁;王祥北进而考为孔愉从子孔坦。领军,容庚考为是王羲之的从弟,中书令、领将军王洽。王洽为王导之子,生于公元323年,卒于公元358年,年三十六。王羲之约长王洽二十岁。若王羲之三十二岁已称其领军,莫非王洽十二岁已为领军乎?此中必有问题,留待专家考证,这里只是读帖。
王羲之行草尺牍,面貌各不相同,然而其基调是疏妙妍放的。改前人古质为今妍,也是其最重要的贡献。韩愈说“羲之俗书趁姿媚”,固然偏激之极,不足为凭,然而即便有“虎卧凤阙,龙跳天门”之美,究非重、拙、大、厚一路,而是文质彬如,风流潇洒。
后世论王羲之书法,常常说王羲之书法是中庸的代表,或者说是儒家审美理想的具体体现,恐亦非正解。中庸,中不偏,庸不易,无过无不及,固然为万事万物准则,然而以理念为出发点,其实无法找到什么是中庸。我理解,王羲之的审美理想还是自然。自然,表现为对自然、对文字和对人的尊重。自然,则表现为囊括万殊,裁成一相。文字,则也表现为尽文字之真态,文字真态,亦来于自然,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我认为甲金文字近乎自然,近乎字之真态,而整齐化一的小篆、务为宽扁的隶书,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字的真态;王羲之楷书、行草书改前人宽扁为方正,改前人横势为纵势,是对文字真态的回归。对人,则书写过程适于人的生理,书写以便利为上;丰富的笔法似乎繁杂难学,其本质却是最便于书写的方法,而非故为繁难。
即便仅就楷书而论,钟王楷书之所以为楷书之极则,也在于自然。碑版刀刻斧凿,大失真趣,学者以笔拟刀,岂无乖谬?更甚者模仿风雨剥饰之状,恐尤非碑学本意。写经则为便利而便利,所谓过犹不及,万字一同,生机遂弱。颜、柳楷书,实隐括碑、帖、经,终究是纳入规矩,稍乏自然。现在我们须臾不可或离的电脑字库,可谓标标准准的上下齐平,状如算子,差不多全是人工,而与自然相当隔膜了。措大论书,最高标准,常说:“噫 ,写得跟印的似的。”正不知书原非以印版为最上乘耳。今日大展之中,务为制作,远离自然,令人浩叹。
像《孔侍中帖》,字形方正,而内蕴鸢飞鱼跃。其篇章浑然一体(是两帖是一帖都无妨),如一则钟鼎铭文。白蕉说过,金文的章法以整篇为一字,正说其浑然一体,如天设地造。宗白华说过金文的章法之美,如“中国古代商周铜器铭文里所表现的章法的美,令人相信仓颉四目窥见了宇宙的神奇,获得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的秘密”,“就像音乐艺术从自然界的群声里抽出乐音来,发展这乐音间相互结合的规律,用强弱、高低、节奏、旋律等有规律的变化来表现自然界社会界的形象和内心的情感”。篇章如此,行列如此,字形如此,点画也如此,这丰富的层次亦浑然一体,就是众妙攸归,无美不臻,幽深无际。据说俞平伯讲宋词,朗声诵读之余说,好,真好!于是讲完。其精妙绝伦,乃至不可言语道断,我亦愿如此,只是井蛙不可比附鲲鹏,不敢。
勉而言之,比如用笔之美。蔡邕说:“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沈尹默谓:“凡是活的肌肤,它才能有美丽的光泽,如果是死的,必然相反地呈现出枯槁的颜色,有力才能活泼,才能显示出生命力,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近是。更多的人解释为“用美人的肌肤来形容点画的温润可人”,也近是,但不知“美人”从何而来。肌肤,字面固然是肌肉皮肤,其指,则骨血肉精气神,总之是生命之感、生机勃勃之感,猎豹腾身,西施攘臂,都可仿佛。帖中点画,一一珠圆玉润,自可体味。有轻有重,轻者笔不是故意提笔,重者不是故意按笔,皆是下笔姿态所致,故为提按,乃为做作。不论轻重,必力量充沛。如“九”,撇起笔处带一弯曲,为得势而成;收笔处不轻提,而是稍重回锋,来于隶书,使全字左下角饱满。抛背钩切锋起笔,铺毫渐转右行,力量鼓荡;末端回锋带下,干脆爽辣。全字虽仅两画,而势满力大,引领全篇。如“孔”,左竖钩借用隶书写法,末端蓄势后向左平推,与右部竖弯钩之间,似背似向;左低右高,左右似近而不密挤,似远而不疏离,不可言喻。如“问”,左竖逆时针旋下,其他顺时针旋出;末笔书写过程中,且转且行,向右发一次力,转下,向下发一次力,最后转提而收。虽仅一弧,而其中数有张弛,力有千钧。谈用笔,千言万语,最终要的是力,而力非拙力蛮力,雅俗于此冰炭。谢安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 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倘若谢安看信后立刻举起信高喊:“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岂是晋人,岂是谢安哉?
结字姿致之美,如“羲”,左收右放,几乎像是把点画全放在了右边;戈钩大胆右伸,而厚重的撇画起到了正全字之势的作用。这个撇画不像是“撇出”来的,好像是逆推“送出”来的,中截尤其肥腴有质感。统观全字,乃至只感觉到它的美,却不可言说。如“想”,与“羲”字的巧妙,道理似同,而方法不同,右部的两处重笔,非但不觉其沉重,反有眉清目秀之感。再如“领”,起笔撇画酣畅,便爽爽然有一种英气;右旁“页”似飞似沉,似迎似让,让人只觉其恰到好处,却说不清好处。李渔谓“尤物维何?媚态是已”,又曰“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必出自无心而风流自得,才是真才情、真风度。近人鼓努为力,务为变形,直是恶心人耳。
至于行列,第一行取直,所谓“端若引绳”;第二行却呈“S”状;第三行上放下收。非出匠心,却有匠心所不能,也只能赞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