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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7 19:26:04) | 分类： 红楼梦（杂记） |
江西省妇幼保健医院，三楼，下午四点。签到后，我盯着电子屏幕，一行行名字划过，“裘小妹，应贱妹，余圣莲，周婉洁......”每个名字后面，都藏着她的原生家庭，她所承受的爱或者轻视。什么样的人会给女儿起名“贱妹”呢？又是什么样的教育，让她若无其事的顶着这样的名字过一生呢？
作为随时都对人间保持好奇心的人，我将这些名字拍了下来。
等了半小时叫到我，“请到8诊室外等候。”我走进去。里面依然是乌泱泱的人。不到十平米的方寸之地，一堆人围着，走廊上也站满了人。想起网友肉唐僧写他的坐诊经历：“病人就像魔术师口袋里掏不完的魔术球，比西西弗斯推石头还让人绝望”。
又等了半小时，我从一堆人中挤进去。前面的妇女还在对医生喋喋不休：“师傅”，医生的脸显而易见的黑下来，“叫你出去！下个月例假干净后第三天再过来！”“看看我的.....”又一个妇女病高举着病历，“出去！”我在空下来的椅子上坐下来，恭敬的说：“张主任，您好”，医生抬头看了我一眼，脸色明显好了一点，问我：“什么情况？”“痛经。持续六年了。”“医生......”“张主任”还没来得及说话，又一个女人插进来，“叫你出去！”“医生，您刚才开的B超单忘记签字了。”女人低声下气的说，医生飞快的签字，对我说：“你躺里面去，我检查一下。”
我在里面躺着，医生又处理了两个病人，才走进来。她给我开了一张B超单，一张验血单。我到门诊一楼采完血，已经是下午六点。B超只能等明天做。
第一天：挂号费29加检查费339.96（好奇怪的价格）。
七点四十，从酒店前往医院。每一次进出都要测量体温和检查健康码。做了B超，又挂了一个号。这次我没等叫号，举着B超检查单直接走进去，“张主任......”“你还有一个检查结果没出来，现在找我做什么？”“那个结果下午才能出来，那我下午再来找您？”“我什么都不干，就等你？”她看着我，冷笑，“明天挂完号再来找我。怎么挂号，不要我教你了吧？”
我站在走廊上，打开手机上的妇幼院APP，研究了一下。这位张主任，29元能挂到她号的时候，她只开检查单；非要104元的挂号费才诊断。而且，用手机挂号，每天都会显示“约满”或“无排班信息”，一周只放一两个名额，还指定时间。例如我昨天就是被指定“2.22号下午四点半到五点”。
我到门诊一楼，将今天的挂号费退掉，同时挂了她明天早上九点的号。号单显示，排在我前面的有20人。
下午肿瘤三项检查报告出来了，两项正常，其中糖类抗原CA125，我的结果是191.3。而正常人应该是0---35。我用手机搜索这是什么意思？网页告诉我，我可能身患卵巢癌或者宫颈癌。（后来才知道这个指标是子宫腺肌症）
第二天：挂号费：104元。
七点四十，从酒店前往医院。这一天的人特别多。密密麻麻的病号，像蝗虫一样，占满了等候椅，站满了大厅几乎所有的空地。一直到十点钟才叫到我。今天的张主任，态度特别好。104元的挂号费，筛除了所有她不喜欢的病人。
“宝贝，你来看什么呢？”张主任像闺蜜一样，亲热的问我（绝对一字未改！）。
我将病历和检查结果交给她。
“亲爱的，你这样的情况啊，有两种治疗方式。一种是吃药停经，但会造成衰老，会造成不可逆转的骨质疏松；一种是子宫切除。放心，切除子宫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也不会造成衰老，以后你就自由了，每个月再也不会痛得死去活来了。亲爱的，你快点做决定，我看看，你的例假快来了吧？你要是现在办理住院手续，我抓紧时间给你切掉，你这个月就不会痛了。”
这个月就不会痛了......这句话像一句巫术，我一下被催眠了。
“我去办住院。”
“快点，快点。别耽误时间，要不这个月就来不及做了，你又要多痛一个月。”
“好。”
我飞快的跑去办住院。预交五千。医生给我开了一堆检查单，但我今天已经吃过早餐，很多检查不能做。
医院目前没有床位空出来。我继续住酒店。
第三天：住院费5000元。
早上六点半，我拿着护士头天给我的器皿，按照她教的方法，用勺子盛清晨第一泡尿。去掉前面的，去掉后面的，取中间一段，倒入试管密封；七点五十，空腹来到医院（连水都不敢喝，渴了就润一润唇），将尿液放在住院部一楼三号窗口；去一号窗口抽血；到超声科登记腹腔镜，排在我前面的有37人，到放射科登记，排在我前面的有一人；到B超室登记，排在我前面的有36人；到急诊发烧室做核酸检测。
其中，在放射科花的时间最长。因为排在我前面的只有一人，于是我重点在这等。可是始终等不到它开门。期间，我不停的跑超声科，跑B超室，排位都没什么变化；我询问别科室医生，说这个科的人开会去了；于是我去做了核酸检测回来，正好听到门口喊三号。我跑过去对那个戴着牙套的小姑娘说：“你好，我是二号”，“已经叫过了，你等重新排”，“我等很久了”“你听清楚叫号！”于是我又B超室、腹腔镜、放射科来来回回的跑。医院的电梯，真的很难等。我就像一头在三堆草料间来回奔跑的驴子。
第一个做上的，居然是排名37的腹腔镜。
放射科在住院部一楼，也就是说，我每在住院部和门诊部跑一趟，一定会首先看一看放射科的情况。结果每次看到的，都是过号重叫；
我询问登记科，我是不是需要重新登记，回答说不需要；然而，仿佛我是一个被遗忘的号码。我去了一趟13楼心电图室，回来一看，还是过号重叫；我灵机一动，在下一次放射科开门时，对牙套姑娘说：“你好”，我大声说，“我耳朵不好，今天忘了戴助听器，你记住我，等会直接过来拍我，不要叫我名字”，“这样啊”，小姑娘同情的看着我，早已忘了她和我的争执（人太多了，她也想不起谁是谁）“你进来吧”。
走廊上一堆人，无语的看着我。
期间她和我说话。我困惑的想着电影里聋哑人的样子，一边想一边模仿。
做完这个再跑B超室，显示我前面还有两人。这时手机响了，医生让我去住院部四楼。“你好，我现在在B超室，马上排到我了”，“我叫你过来你就过来！你明天还想不想做手术！我帮你急你自己还不急！”
听声音好像是那个张主任。我不敢耽误，火速从门诊部跑到住院部。
四楼是手术室。我遵照医生吩咐，脱了裤子躺上去。
毫无预兆的，一阵剧痛。
“这是什么？”我颤抖的问。
“刮宫。”
“啊？”不是怀孕了人流才需要刮宫吗？为什么要给我刮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像一条砧板上被剐鳞的鱼。
千刀万剐。我只能想到这个词。
而且更严重，是从身体最深处的凌迟之刑。
痛的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
被剥开，被凌迟。
“还有多久？”
“马上就好，你再忍一分钟。”
不是张主任。一个很年轻的医生。弯着腰，笑眉笑眼的对我说：“哎呀急死我了，只有十分钟了，再晚就赶不到明天的手术了。”
一个很年轻很清秀的护士扶起我，帮我穿上裤子。我受宠若惊。
“慢点，慢一点”，小护士搀着我说。
我抖的不成人形。
就在那一刻，我完成了一个从健康人到病人的过渡。
酒店离医院一公里，前几天，这是一个极轻松的距离。现在已经遥不可及。
休息了一刻钟，我挣扎着去做了阴道镜。又休息了半小时，酒店打电话问我是否退房。
“退。我马上过来。”
一步步挨过去，刚到酒店楼下，手机又响。让我马上到医生办公室。
“不是明天手术么？我现在在酒店，下午过来。”
“你现在不过来还想明天手术？”
“我从早晨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
“你先过来！立刻！”
我打车过去。其实也节省不了几分钟。步行一公里的路程，打车需要3.7公里。
一个姓沈的医生，拉着我叨叨了半天。最后说：“听明白了没有？情况就是这样。你可以去吃饭了。”
所谓医患矛盾。如果我是一个壮汉，说不定我都会想动手。没事折腾人好玩么？
她们下班了。我空着肚子，拖着病体，在一张很不舒服的塑料椅子上，等她们两点半上班再办理入驻事宜。
明明我可以吃点东西，在酒店躺一会儿，洗个头洗个澡，两点钟退房再缓缓过来的。
病人和医生之间，存在着极不平等的关系。比上下级关系尤甚。病人是天然的弱势关系。绝大多数病人对医生都是极端服从和敬畏的。
一旦这根关系的弹簧极端到折断的程度，就会出现社会新闻。
这些年，我看那些新闻，多数都站在医生那边。现在，开始有不一样的想法了。
江西妇幼保健院。住院部。13楼。
7号床。7是我的幸运数字。
我走进去。5号床的姑娘，蒙着头玩手机。八号床的姑娘一边玩手机，一边笑着说：“欢迎新病友”；六号床的人蒙着被子，露出半张惨白的脸，床边坐着一位青年男子，长得特别像五条人里面的仁科；但比仁科还要年轻和帅气。病房里有男人。我立刻打电话给我家男主，让他帮我带长衣长裤过来。这时，隔壁传来凄厉的惨叫。
“什么声音？“
”她麻药醒了，伤口痛。”
惨叫在继续。像很多年以前的村庄，天未明时分，杀猪的叫声。
六号床的姑娘坐起身。她男人低头帮她穿鞋子，扶她下床。她手里提着一个血糊糊的袋子，一条管子连着她下身。
像一只鸡来到了鸡肉加工厂。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做了什么样的选择。
不就是痛经么？总也没痛到这程度吧？
一位医生拿着一堆文件，让我签字。
我看着那堆文件，问：“我可以拍照吗？”
“不可以。”
“为什么要我签字，不能让我拍照？”
“因为这些是治疗方案，还没有发生。”
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说：“如果不允许拍照，我拒绝手术。”
又来一个医生，劝我一遍。我坚持。
“如果你坚持，就没办法治疗了。”
“好，我申请出院。”
期间，这边这样劝我一下，那边又那样劝我。
“我没想明白，既然要我签字，我为什么不能拍下自己的签字文件？”
“国家规定就是这样。”
“可以将规定给我看一下吗？”
“不可能的事。”
“出院。”
“可以。你现在出院的话，所有费用都是不能报销的。”
“多少？”
“三千多吧。”
我想了想，有点心疼。
再想一想，“出院。”
沈医生填出院单：“患者拒绝治疗。”
“不是这个理由。是你们不让我给自己的签字文件拍照。”
“我们是三甲医院，又不是私人医院，你对我们连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我也不可能给你治疗。”
这时男主已经过来了。他讲我，“你的性格啊，总是喜欢较真。”他说：“你如果想出院，就按照她们说的填吧。”
五点半，我拿着出院单去结账，被告知已经下班，等明天过来。
继续住酒店。
第四天，费用：未知。
被施了刮宫术，又跑来跑去没得到休息，晚上流血不止。身体深处一抽一抽的痛。整个晚上，我一小时也没睡着。
像一尾被剐鳞的鱼，奄奄一息的躺着。干涸而绝望。
到凌晨时分逐渐停止。我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恢复。一点一点的柔软，湿润。身体里分泌出黏液，修复着白天的手术伤。
早上已经什么感觉都没了。我精神抖擞的走去医院，办理出院手续。
一共花费3696元。我交了五千，退回1304元。
打印检查结果。被告知十个工作日后才能打印。
准备上楼找医生。又想她肯定不愿看到我。我也不愿看到她。
手机APP上应该也能看到吧？
一查，果然。
在回程的地铁和高铁上，我翻看着自己的检查报告。
完美的像假的一样。
所有数值，我都处于正常范围的中间段。
垂体泌乳素，雌二醇，卵泡生成素，抗谬勒管激素，分为青年期，中年期，更年期；我的数值在青年期；
人乳头瘤病毒，阴性；梅毒，艾滋，淋病，小于1属于正常，我的是0.00。
这是一份干净的像婴儿一样的报告。
一共七项检查：细胞，心电图，放射，病理，阴道镜，住院部超声，B超；十三项检验：新冠，内分泌五项抗谬勒管激素，甲功三项，尿液检测，梅毒艾滋丙肝，肝炎系列，大生化，凝血七项，血常规，HPV，泌尿生殖道分泌物培养，白带，肿瘤三项，查出我的问题是：1，子宫腺肌症（痛经元凶），2，中度贫血（子宫腺肌症导致的贫血）。
我一点也不心疼这些天的折腾了。
我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健健康康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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