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驩兜先生过来了没有？”共工问。

“先生......先生说，他的月白衫子被昨天的石榴酒污染了，在没洗净之前，他今天不想起床。”侍者小声的回答。

共工叹了口气。

舜帝兵临城下，他的盟友、国师，驩兜先生，还在为一件衣服纠结。

“把我的战甲拿来。”

进攻被击退。连续很多天，共工都没见过驩兜。只有侍者断断续续传来他的信息：“先生钓到一条七尺长的金黄龙鱼，十分高兴，赏给了下属”“先生精心培育的紫牡丹被精卫吃掉半株，哭得不肯吃晚饭”“先生......”

“不用报告了。”共工疲惫的摆了摆手。

这样的人，指望不上。没有驩兜，他也未必就打不赢姚重华那个伪君子。

他低估了舜。或者说，高估了。

空气中焦糊的味道加重。夹杂着凄厉的哭喊声。

“什么？！姚重华请来了旱魃？！”

久攻不下，舜请动旱魃。山河，田园，男女，牲畜，在旱魃所到之处，尽数化为焦炭。纷纷扬扬的黑烟尘屑飘扬在空中。共工双目尽赤，朴拙的面目变得狰狞。他戴上威严的青铜面具，驱动双龙驾驶的烈火战车，飞驰到舜面前。

“有虞氏！可敢与我一战！”

舜微微笑着。他身高八尺，眉目宛然生辉，双眸中透出圣洁的气息。他温文的说：“我为什么要和你一战？和平难道不好么？”

共工目眦尽裂，“你看看你作的孽，还敢说和平......”

“嗳，不要生气哦，生气是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舜轻轻的说。

共工飞身而起。舜神情凝然，伸手招来不周山挡在面前。共工去势凌厉，“轰”一声，撞断山崖。

地裂天崩。

“我又晚来一步。”

一个折扇轻摇的穿月白衫子的男子出现在焦土废墟中，摇头叹息，“唉，我这拖延症啊。”

舜从一堆乱石中钻出来，拍拍衣服，不满的说：“驩兜，你这说风凉话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

“我改了，这个世上只剩下为你歌功颂德的的声音，你不腻歪么？”

“共工呢？”

“大约是死了吧。”

驩兜拣起半幅青铜面具。淡然的双眸，露出痛苦之色。

史书记载：“（帝舜）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

然而事情的结局不尽如此。

驩兜凝视着共工的半幅面具，慢慢的戴在自己脸上。

“你想做什么？”舜说。

“我要和你一战。”

“投降吧，你打不过我的。”

“只有站着战死的男儿，哪有跪下投降的南蛮？”

“你就不为天下苍山着想？我会让旱魃将巴楚九郡烧成焦土，赤地千里，五百年之内，寸草不生。所有人化成齑粉。”

“呵，这居然是仁义之君讲的话”，驩兜笑了，“只要你还活在世上，代表无上的权威，这些蚁民哪，哪怕被你的血火焚烧三遍，被你的洪水淹没三遍，所剩的最后一人，也必将称颂你的功绩，歌唱你的仁慈。而我和共工，也必将成为祸乱天下的元凶，被后世唾骂。君主不义，伪圣装神，我怎么可以苟且偷生？”

半幅面具戴在驩兜的脸上，他余下的没有面具的右半脸，一改往日的淡定从容，变得凌烈坚毅。他说：“来吧，我要和你一战。”

舜挥手弹出一个火球，将驩兜罩在其中。熊熊烈焰在驩兜的脸上和身上燃烧。驩兜在烈火中凛然屹立，双手捏诀，地上的石头纷纷向舜飞过去。半空中发出一阵阵轰天彻地的巨响。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一阵春风吹过，首先萌发的是一抹微绿。渐渐的，浅紫的，淡红的，鹅黄的花朵，星星点点绽放在焦黑的原野。白云苍狗。飞鸟吹响春天的口哨。孩子们的风筝越飞越高。风筝落下来，孩子拣起风筝，发现野草覆盖的遗迹。

“妈妈，这块石头好像半幅面具啊。”

“是啊，你看这眼，这神态，这是多么勇敢的人使用过的面具啊。”

石头七寸大小，半开半合的眼睑，见证混沌初开时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它沉默的抿着双唇。千年万世，一代代的风流俱被雨打风吹去。唯有不屈的高贵，不死的骄傲，化作不灭的精魂，长存在黑山白水之间。

（《石头记》之二：半幅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