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春节，除了抢红包，还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

不同于和网友交流的得心应手，随心所欲，我现实里的交往，总有些力不从心。

 

首先，我不认识大家。

 

同村，同学，而我，不认得。并非因为时间流逝，遇到认不出来，而是我脑海中，根本没有那些人。除了少数几个女同学，其他人从姓名到面貌一片空白。整个童年和小部分的少年时期，我好像活在一团浓重的迷雾中。周围是白茫茫的。有流水，鸟鸣，草地里新长出的野草，河滩上的石头。我奶奶，我爷爷，我弟弟。更小的时候，土屋后的性游戏。铁路，火车，开在古树上的牵牛花。上学必经的拱桥。田埂里的蚂蝗。萌发小笋的竹林。开满杜鹃花的翠绿的山。

 

还有，恐惧。

迷惘的恐惧。

 

因为和那个世界不在一个频道，总是免不了被惊吓。没日没夜，每时每刻。忽然之间，我就犯错了。前因后果不清。同样的小事，可能会做错一千次。所有的老师都不喜欢我。他们觉得这个孩子讨厌到无药可救。在大家的深深嫌弃里，我惊恐又自卑，不明所以，不知改悔。

 

我很想穿越回去，告诉幼年的自己：别怕，你会长大，会勇敢的。你会有很多很幸福的时光，会面对数不清的奢侈的喜悦。

 

期间，我两个小伙伴因病去世，两个小伙伴自杀。两个女生，一个死于农药，一个死于绳索。

本来，还有一个我吧？我也偷偷藏了很多安眠药。

那是我黑暗的童年。自卑厌世。没有勇气活到长大。

 

 

这个同学聚会，我一点也不想参加。无论主办者如何辛苦找到我的联系方式，如何打电话力邀，我都说：不去。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还是去了。

一别27年。分别时，还没长大。重逢时，却又有点老了。人人脸上都有岁月的痕迹。相对我的中学同学，他们要格外显老些。虽然很多人混得不错，不乏商界及政界精英。所谓城乡差距，是我城里的女同学，还依旧是旖旎的少妇，而我的农村同学，却形如老妪老翁。他们都记得我。叫我的名字，谈我的奶奶。女生说我小时候很乖。男生则说，我小时候有男孩气。当年让我产生童年阴影的女生，如今随和亲切，圆转喜庆。

 

我记忆里的黑暗童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因为当时太弱小，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放大了。

 

 

2.

 

有天上午，我还在赖床，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他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记得你。你只对我说了两个字，我念了你二十多年。

纳尼？

他说，记得有次你骑车掉桥下吗？是我把你拉起来的。我是你的同学。

 

我不记得他。但我掉桥下这件事，是可以刺破那团茫茫的迷雾，深深停留在我脑海里的。八十年代江南农村的桥，是用三四块水泥块或者三四块木板拼接成的，一块和另一块之间有五到十公分的缝隙。小时候我是个莽撞的人，过桥不下车，直接骑过。速度太快，自行车轮子卡进缝隙里，一个没掌握好，连人带车“嗖”地飞到桥下去了。人在空中，我连拉两次崖壁上的茅草，缓解下坠的力量，最后背部着地，掉在已经半干涸的河床上。自行车一头栽进离我七八米的淤泥里。

 

一个男生沿着崖壁爬下来，把我拉了上去。接着，他叫来另一个男生，把我的自行车也拉了上去。

我对他说了“谢谢”吗？也许吧。

 

如今他给我打电话。他说，我喜欢你。

 

对一个有艳遇情结的人来说，这样的开头，近乎完美。青梅竹马，救命之恩。27年后的重见。我欢喜又紧张：怎么办？我已经不复最盛时期的容颜。

甚至我想起席慕蓉的诗：无缘的你啊，不是太早，就是太迟。

 

见面后，我发现，我想的，实在是太多了。

太荒唐了。

 

他带了老婆来参加聚会。晚上他点了一支歌“迟来的爱”，“献给在座的某人”。他一再的拍我头，笨手笨脚的调情。他一身安利范儿的陈词。他长得有点像高晓松，也和高晓松一样具备每看一眼都“不寒而栗”的效果。晚上老婆不在，他握着我的手说：“我事业成功，婚姻不幸，一身是伤”......

 

我要写一首诗，

给这操蛋的人生。

对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

她的痛苦是死得太晚

这个世界的男人，总是不符合她的梦想

 

别人为什么要符合你的梦想？

有酒喝，有歌唱，你拽的刚从圣母院出来似的

    你有病吧

你命不带桃花你怪谁啊

 

来喝酒吧，来唱歌吧，来跳舞吧。

来，将自己种进每一片开花的森林，每一座不靠谱的舞池

一伸手，你就能摸到胡须，面颊，发亮的牙齿

说谎的嘴巴

......

 

今天别犯文艺病

今天做个正常人

 

 

3.

 

和我在网上女友众多相反，我在现实中，似乎不太讨女同学喜欢。尽管我努力了，但是，力从不心。她们可能觉得我是个绿茶婊。而男同学们很开心，他们觉得我是个好玩的女汉子。

也许有一点放浪形骸了。可是，作为一个在有人发红包就称赞“JJ粗又长”的群里混迹多年的人，我已经较为收敛。

 

两天的相聚。第二天，依稀有一些人的形容从那片浓雾里一点一点的浮出来。我渐渐想起教室的桌椅，想起有一些人走进教室的样子。那些青葱圆润充满胶原蛋白的脸。

他们共同分享了我生命的一段。

他们记得我。

他们知道我幼弱的模样，记得我走路的姿势，记得我说话的语气。他们知道我的老屋在哪里，房前种着一大片栀子花。他们见过我奶奶牵着我的手，有的还吃过我奶奶烧的饭。他们和我共享过同样的天空，同样的土地，同一个游戏。

第二天，有同学陪着我，给我爷爷奶奶上坟。

他们与我结过的缘分，不可替代。

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认识的，最珍贵的人之一。

 

生活本身是庸俗的。聚会本身就是庸俗的。但是，这是一个人人应该互相取悦的社会。别人说喜欢你，不是爱，可能只是礼貌。将身段放软，才能“你快乐，我快乐”。

 

没有要求就没有失望。不要妄想将生活贴上“传奇”的标签。

太虚幻境中的“天涯思君不可忘”已然远去，如今刻骨锥心的，是“云台山上松柏长”。那一片埋葬了我至亲的土地，年年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童年远去，故乡仍在。我们还有足够的机会，悠然淡处，绵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