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国藩说，写书要像少妇杀夫，既美且狠。

这样说来，最符合标准的，莫过于水浒了。一百多个主人公，将近全军覆没。

王蒙否定高鹗续书，认为红楼梦有八十回就够了，群芳零落的场面没法写。“一集写死七八个，怎么写？用机关枪扫吗？”其实，现成的例子就在这。写死十几个算什么？施耐庵一口气杀了八九十个。

与之相反的是汤显祖。有次吃饭的时候，家人找不着他，只听一阵阵的嚎啕，寻到后花园架子下面，他老人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问怎么了也不说。后来才知道，他在写牡丹亭，写到杜丽娘死那一章了。

写过文章的人应该都知道，作者和自己笔下的主人公是会产生共情的。暂死而复生尤不忍，施耐庵怎么忍心杀那么多？

或说，作者巨眼如电，善恶自在心间。杀人狂魔李逵的母亲死于虎口，董平张清一个个都不会有好下场。武松杀孽太重，不合鸳鸯楼杀死张都监一家老幼良贱十五口。母夜叉母大虫两手血腥，死不足惜。唯有朱仝温雅和煦，官至节度使，善始善终。

可是林冲呢？史进呢？他们有什么错？

真想站在施耐庵身边，拉住他的手说：“别这样写，把他们统统还给我！”

作书人都是偏爱死亡的。朱丽叶只活了十四岁，林妹妹十七而逝。美和诗意最适合的是凋零。活到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瘢痕满身，仓夷满心，不相信理想，唯独被命运捆绑着随波逐流，那是我们大多数凡人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可读性呢？所以作者要写死亡。

美人要死于少艾。勇士要死于沙场。

但是施耐庵毕竟不同。水浒超越了我的阅读经验，比任何一部书都要冷。林冲死在得胜还朝的路上，且是，“得了疯瘫”。花荣和吴用吊死在宋江的坟墓上。吴用也罢了。花荣这样花团锦簇英气凛凛的将军，居然上吊......殉情......

抓狂也没用。施老心狠手狠。他创造了那么多让我们喜爱的人物，然后又一个个灭掉。

                             -----------  博尔赫斯

施耐庵写了武松杀嫂，宋江杀惜，卢俊义杀妇，雷横杀白秀英，杨雄杀潘巧云，史进杀李瑞兰。一个个花样容月样貌的俏佳人死得如猪狗一般。红粉是骷髅，好汉也不过是蝼蚁。他们背负着命运的枷锁，恩义，冤仇，在一个叫梁山泊的地方，演出了一场短暂而豪气干云的欢歌。

2

很多年我都不喜欢宋江。金圣叹说：“愿生生世世不认识此人”。几乎要和老先生击节赞叹，饮一大杯冰镇黑啤。

他长得难看。黑又矮，到了后期，还胖了。

他一无所长。武功是108将里最差的一个。

爱哭。还爱下跪。

更不能忍受的，还虚伪。先是不肯上梁山，上了梁山又不肯当头领，见人就让位。先是让予卢俊义，然后又让给董平等降将。董平说：“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若得容恕安身，已为万幸。若言山寨为主，小将受惊不小！”让卢俊义的时候，惹恼了李逵。李逵叫道：“哥哥偏不直性！这把鸟交椅便真个是金子做的？若是我们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值得这般鸟乱；无过只是水泊子里做个强盗，不如仍旧了罢！”

我本来不喜李逵。对这兽气冲天的人一路看，一路嫌恶厌憎，一直看到这里，才觉得李逵可爱。宋江太让人心塞了。不是李逵，读者没出气处。

大凡好书，都充满对仗美。所谓名花倾国两相欢。林妹妹的孤高绝俗正好用宝姐姐的雍容随分来陪衬，宋江的虚伪对上李逵的直率，直率的显得更直率，虚伪的也就愈发虚伪。

水浒都是配对儿写的。卢俊义和燕青是一对儿。朱仝和雷横是一对儿。鲁智深先是和林冲一对，后来和武松成双。董平和张清一对，关胜和呼延灼一对。石秀和杨雄一对，解珍和解宝一对。一丈青和矮脚虎是一对。母夜叉和母大虫是一对。高俅和童贯一对。

李逵和宋江一对，同时，李逵和燕青又是一对。以李逵之鲁直衬燕青之机巧。百丈村剪径，真假相遇，李逵对上的是李鬼。到了第六十六回，李逵下山遇到的两个人又是一对。李逵在酒店吃白食，被一个“彪形大汉”拦住喝骂。大汉自称梁山好汉，李逵更不说二话，一斧头将这个人劈死了。起身走，在路上又遇到一个人，“直上直下”地打量他。

我挺喜欢这段的。小小角色，一样光芒耀眼。这个人叫没面目焦挺。打完后，跟着李逵上了梁山。

施耐庵写假梁山人，是“彪形大汉”。真梁山人，则是“直上直下地打量”，四个字，神韵尽出。样子有匪气有什么用呢？我们喜欢的，是骨子里的桀骜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