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公元1640年，距离崇祯皇帝吊死景山，也不过只有四年了。明朝的夕阳洒在秦淮河上，在那里，一幕又一幕香艳旖旎的故事正在上演。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陈圆圆董小宛们歌喉婉转，舞袖如云，引得一拨又一拨的土财主们拜倒裙下，挥金如土，另一边，她们美丽的眼睛，瞟向风流潇洒的公子王孙。金陵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尤其受她们欢迎。四百多年以后，安徽才女闫红根据她们的故事，写了一本漂亮的小书：她们谋生亦谋爱。她说：再精明强干的女子，一旦遭遇爱情，马上会呈现出某种古典性来，流年暗换转，人心寂寞依然，她们，其实就是我们。

闫小姐说：我们以为不堪此处的平庸琐碎，以为彼处有更为浪漫纯粹的生活，直到有天，我拜读了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我看到爱情浮光掠影般飘过，内里是和现实并无区别的算计与博弈，还有男人的强势，女人的卑微。当董小宛胼手胝足一步一屈地换回一个现世安稳,我感到了作为同类的痛楚。

闫红以现代女性的温柔、慈悲、敏锐，解构秦淮八艳的传奇。她的才气以及通透坦荡的个性荡漾铺陈，关于情爱的清词妙句层出不穷。在这本小书中，不难看出作者对佳丽的同情，以及，对她们身后作为底纹和暗影出现的男人们，不加掩饰的鄙薄。

怎么能不鄙薄？无论是董小宛对冒辟疆，还是马湘兰对王稚登，卞玉京对吴伟业，如果换做现代社会，冒辟疆们做的事情，任何一件发到网上，都会被人用口水淹死。天涯曾经有个叫“无奈今年”的ID，控诉妻子对母亲不孝，结果被人骂了几百页，几乎被人肉。读《影梅庵忆语》会觉得，那个“无奈今年”的极品程度和金陵四公子之一的冒襄比起来，简直就是水滴和大海的区别，蚯蚓和蟒蛇的区别，小流氓和无恶不作的黑帮老大的区别！

但是......请原谅，我要说但是了......

中国古代婚姻历来有三媒六聘之说。三媒指：男方聘请的媒人、女方聘请的媒人，给双方牵线搭桥的中间媒人。六聘指的是古代结婚的程序：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还有六证：在天地桌上摆放一个斗、一把尺、一杆秤、一把剪子、一面镜子、一个算盘。意思是：家里粮食有多少、布有多少、衣服好坏、容颜怎样、帐目清否、东西轻重等。三媒六聘齐全，婚姻才合法合理。方式如此郑重，手续如此齐全，缔结的姻缘，才能承担生儿育女的重任。聘则为妻奔为妾......妾？以妾为妻，按照唐朝的律法，那可是流放的大罪。

浪漫的爱情有么？当然有。《定情诗》中说：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如此美丽的爱情，下场如何呢？“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没有婚姻做依托的爱情，历来处境难堪。“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更何况，这些诗歌的女主人公，至少，都还是，良家女子。

闫红说王稚登拿夏姬比马湘兰，马氏定然伤心欲绝，回去后形销玉损，因为心中已经没有指望，至此病入膏肓。真实情形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即使是现代社会，一个女人要将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上都不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四百年前的久历风尘，阅人无数？

在郝思嘉时代，一位绅士即使看到女孩子的小腿，为了她的名节，也非娶她不可，否则女方父兄一定会找你决斗----不娶她，就杀了你。但是在秦淮河畔，追欢买笑的公子们上花船喝酒，目的肯定不是为了娶她......现代人说泡妞泡成老婆是白痴，嫖妓嫖成老婆，那算什么呢？

她们很美，她们很聪明，她们很有才华，但是，她们的他们，确实不想娶她。

柳如是遇到钱谦益，是一种难得的幸运，虽然他们之间三十二年的差距，将这幸运打了折扣；顾横波遇到龚鼎慈，更像是一代妖姬遇到司香侍者。寇白门是典型的烟花结局，卞玉京令人同情，马湘兰清冷过也热闹过，董小宛诚然如闫红所说，她将垃圾吃下去，变成糖。“当冒辟疆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小女子，却不知，他不过是为她所用。她只想，成全自己。”董小宛的成全之路如此辛苦。她只活了二十八岁。

我确实有点不明白侯方域。李香君以处子之身侍他，之后也为他守节。国破家亡之后，两人历劫重逢，只因为一个道人当头棒喝：“你看国何在，家何在，君何在，父何在？偏是这点风月情根，割他不断吗？”于是两人撕破桃花扇，各自出家去了......国破家亡干卿底事？生逢乱世更该相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怎么明朝的覆亡反而是他们分手的理由呢？想来确实是没有爱过。他们只不过是摆了一个爱情的姿势而已......可怜的香君，侯方域待她，还不如范柳原对白流苏。

如果没有陈圆圆，秦淮八艳能不能称得上传奇，还难说得很。

张爱玲说，不被男人看重的女人，也不被同性瞧得起。陈圆圆的生命如果停止在意欲成为冒辟疆小妾而不得的时期，还有什么资格被称为绝代佳人？幸好，吴三桂出现了。“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关于这段故事，陆次云在《圆圆传》里有详尽的描述：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曰：“吾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者至，曰：“吾父无恙耶？”曰：“为闯拘絷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砍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吴三桂收到父亲劝降的书信，欣然受命。一个报信的人来，询问他：“我家没事吧？”说：“被闯王占据了。”三桂说：“我过去就还给我了。”又一个报信的人来，问：“我父亲没事吧？”说：“被闯王抓起来了。”三桂说：“我过去就会释放的。”又一个报信的人来，问：“陈夫人没事吧？”说：“被闯王抢走了！”三桂拔剑砍翻了桌子，说：“有这样的事！我降个屁啊？！”

我真喜欢这故事！在这段对话里，我看到海伦的影子，看到僵硬腐朽的中国文化外，美轮美奂浪漫飘逸的希腊气息。

但是吴三桂不喜欢。他对“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句话耿耿于怀。

他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宁负天下，而不负一女子。他知道对抗闯王的后果。闯王也果然这样做了：将他父亲，妻子，儿女等，全家三十多口人，剁成肉泥。

留下了陈圆圆。“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这样多情的男儿，中国上下五千年，就出了这么一个。

闫红说：“让我们回顾冒辟疆沾沾自喜地说出的那句话：为严亲而负一女子，无憾也。倘若陈圆圆能站在全知的角度，能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权利，她会选谁？也许吴三桂降清不完全是为陈圆圆被抢走，这件事充其量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就算这样，陈圆圆在吴三桂心里，还有一根稻草的分量，而且是一根致命的稻草，至于那个拿她连草芥都不如的人------可以参看董小宛的遭遇，什么风流潇洒，什么才华横溢，统统滚TMD的蛋去吧。”

当然，用手握重兵的将军，和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做对比，本身就是不公平的。两人在看待问题的方式上，在性格、气势上，都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冒辟疆以一介寒儒而性格激烈如吴三桂，那他在乱世能不能活上一天，都是值得怀疑的事情。

但是对于女人来说，她看重的，是她托付的人，能不能保护她，是不是把她当回事。

网上流传着很多讥讽女人爱高帅富的段子。高帅富是否更值得爱姑且不论，我只知道，在整个自然界，雌性都更喜欢强壮有能力的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