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都这么说。可是我来到菜地，豆荚青青，饱满坠地，种豆人却已长眠。园地里各色的蝴蝶飞舞，青山曲线姣好。浮云白日，阳光明灭。一霎儿晴一霎而雨的春日天气。今年的春天该有多冷。忽而光阴过，蚕豆悄然成熟。爷爷，这一次，是您耕，我来收。

那一处空山灵雨，是我和父亲多次勘察选定之地。前方有山脉和落霞，身后是密密的桂树林。左有青山，右是溪水。您生于严寒，没于春暖。江南农村的葬礼细致繁琐，以至于我甚至找不到空闲的时间悲伤。也好，也好，喇叭，唢呐，尽情的吹吧。您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离去，虽算不得死后哀荣，也还算全了礼节。

唯有您，唯有您啊，爷爷，唯有您值得我们这样。之后的我们，都将骨灰洒了吧。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们都是天涯的孤魂，爷爷，您是那山脉。您，是我的故乡。

关于死亡，我说些什么才好呢？

您很清醒，可是您也很痛。您一直呻吟，而后又说：是这样的，生老病死，注定是这样。那是4月3号，距离您的死亡只有两天了。您没有要求，也没有嘱托。一如您这一生，永远付出，从不索取。您在得知四弟赶过来的时候落了泪，打电话给奶奶再度落泪。至始至终，您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任何要求。

看到秦的时候您哭了。您握着我的说，崽呀，这是喜泪。是热泪。社会是由矛盾组成的，每个家庭都有矛盾，但是每个人解决矛盾的方法不一样，所以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福；有的家庭和睦，有的家庭不和睦。

您并没有对他说话。挟病托孤，不是您的为人。您和我一样都是摩羯座，O型血。这样的人一生骄傲，从来就无求于人。

4号的时候，您看起来已经不太好。我联系医生，准备出院。扶您起身的时候，您已经不是很清醒了。您说很痛。您的妹妹一直握着您的手，但是您看起来有点像进入弥留期了。眼睛很少睁开，即使睁开，也没有焦点。

5号，我联系救护车送您回家。在去往哪里的时候，大家发生争执。四爷爷要求送回老家，希望兄弟相依，父子团聚。您也同意；但是奶奶坚决不答应。奶奶要回自己家。您和奶奶在那里住了四十余年，而您的故乡，我们实在太陌生了。争执不下，我打电话给弟弟，BOB说：当然回故乡！叶落归根，那是爷爷的出生之地。就这样决定下来，我对救护车司机说了目的地。奶奶死活不依。后来，父亲说，爷爷一生都依从奶奶，从无半点违背。所以，还是回家吧，要不，急坏了生者，麻烦就更大了。

5号中午1点，将您抬上救护车。司机临时加价，我没有和他多说，多给了他一百块。

两点二十，回到家乡。您说，这是圳上吧？我说是。您不再说话。

我猜测您其实是想回老家的。我亲爱的爷爷，您其实想回到您父母身边。背井离乡六十年啊我的爷爷，4号晚上您叫了一晚的“妈妈”。您这一生的操劳，起伏，悲欢，都已落幕，不复记取；您的妻、子，疼爱的孙子孙女，纷纷在您人生的画板上褪色，只剩下最初的斑白的记忆。您在叫妈妈。我的爷爷，您在呼唤你心里的故乡。

可是您也一定会听奶奶的。奶奶和您的故乡有仇怨。她不让您回去。

5号下午三点，生命已经从你的身体里抽离。您挣扎，呻吟，浊重的呼吸。脸上的表情，介于神魔之间。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死亡的气息。那气息那么重，那么重，以至于大家都纷纷找借口干点别的。我握着您的手，您已经不知道了。您变幻着表情，半像鬼，半像魔。我觉得害怕，并且，为这浓重的味道，觉得窒息。

您很痛苦。那个样子，已经不像您了。呼吸，呼吸，浊重的呼吸，痛苦的呼吸。

我不知道怎么帮您。

四爷爷说了一句很妙的话。他对您说：大哥，不要怕。转身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他说“转身”。是的，生命，不正是一次转身么？

四点多的时候，您用手指着裤子，我猜测您想洗澡换衣。我对您说：爷爷您是想洗澡吧？我叫BOBO进来我们一起帮你换衣服好不好？您点点头。我出门叫BOBO，他立刻答应了，打水进来。但是我们被四爷爷以及妈妈阻止了。他们说这个时候不能动你。

这是您最后的愿望。也是您最后一个清醒时分。

6.18分，我在隔壁房间听到奶奶撕心裂肺的呼唤。您走了。终于，脱离肉体的羁绊，您的灵魂不再受缚于衰老而苦楚的身体，爷爷，您走了。

青山可托体，白云可裁衣。岂闻妻子泣？终自向天行。

爷爷，今生就此别过。若有来生，希望我能帮你洗一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