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

文/一一

天气预报中今天分明是晴，从教学楼走出来时，天空却还飘着雪。和走进教学楼时飘得小雪不同，这是漫天大雪，有些急切地从空中落下，却最终静悄悄地躺了下来。厚厚一层耀眼的白有些刺目，像极了某双清澈而犀利的眸。

以前走在雪中，她就常说，爱极了大地银装素裹的样子，仿佛世间所有的污浊，都已被悄悄地融化。我不敢说，心里却直笑，怕不是融化，而是掩埋。

只是风中，那些雪何曾长久地掩埋过什么？如同逝去的她，如同飘泊的我。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那时的我，也不过一个她生命中的迷惘过客。谁曾想到，这匆匆的过客，过去的，竟是她的一生。

一

第一次遇到C时，是飘雪的冬，我手中正提着一袋重重的零食，从超市走出来。车水马龙，挤得我渺小如沙，城市越发的燥热起来。偌大的城市，密密麻麻的人群，却似乎一直，只有我一个人。

右手提了一会儿零食，再换成左手，手实在疲惫，便直接抱了起来，低着头直往前冲，心里只盼着快点到学校。稍不留神，便踩到了一双看起来十分笨重的白色雪地靴。起初没发现那白似雪的玩意儿是鞋，还以为是雪，踩到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随即抬起头来，发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正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经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分明一张年轻的脸庞，却总是笼着一层淡淡的阴郁。而后来，甚至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那个女孩和我截然不同，一顶毛茸茸的帽子下露出一张青春的、明媚的脸，那脸、那眼，干净地好像正在飘的雪一般。我呆了一瞬后，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女孩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斥责我，看到我如此诚恳地道歉，又有些泄气地说道：“算了。”

当时心中对她的小气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妈妈给她买的生日礼物，那是她第一天穿。

我们彼此沉默，却走向了同一个目的地，X高中。

快到学校门口了，她终于忍不住问我：“你也在这儿读书？”

我心中微微得意，原来自己看起来竟和中学生一般年轻：“不，我读大学，只是这学期在这儿实习。”

她耸了耸肩：“我就说嘛，我们高三生都面黄肌瘦，你这么神采奕奕，肯定不会是这儿的学生！”

我不由一笑：“我也是这儿毕业的。”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是惊讶地看着我。我微愣，不知她在惊讶些什么。这时，却听她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叹息：“没想到从这个学校走出的学生，竟还有愿意回来的。”

我顿时有种欲哭无泪之感，正想问问她脑袋里装得都是什么时，却眼看公寓就在前方，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和她分了手。

二

我知道同在一个学校，必然有一日会和那个女孩再次相见，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不可思议。

我竟然成了他们班的美术任课老师。

后来，我们认识了。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再后来，我们成了知己。

事情源于一个微凉的傍晚。

“你喜欢达芬奇？”看到C拿着一本达芬奇的画册，我有些好奇。

C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画：“不，他的画太真实了，和照相机照得一般，虽说厉害，却让人有些迷茫，迷茫画的如此相象的目的。我个人而言，这不是一种纯粹的艺术。”

“哦，那什么是纯粹的艺术？你青睐哪位画家？”我有些好奇。很少见到中学生对绘画有兴趣，何况是高三的学生。

“其实佛罗伦萨画派我都不喜欢，我比较欣赏的是超现实主义的卢梭和达利。”

“想不到你会喜欢这种扭曲、变形的画风。”我漏了一个“也”字。

“是啊，一看到《记忆的永恒》这些画，我整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激动难安的、轻飘飘的感觉。”她皱皱眉头，有些苦恼。

我笑：“我大学期间研究的就是超现实主义。”

她惊喜地几乎跳了起来：“太好了，以后我就不用一个人迷茫了，你教教我吧，什么是……”

三

其实那些日子，我教她的，不止是绘画，不止是超现实主义的画风，还有我骨子里刻入的、有些被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带坏了的扭曲和孤寂。

别人都在应考、疯狂做题之时，她在和我品画。我一直觉得，我来这个学校，教的学生其实只是她一人，每周每个班只有一节美术，也多是为了应付上头的检查而开设的，因此上课时，多数学生都在美术书下藏着试卷或教科书，我也一直装作没看见，只有C认真地听着我讲课。

又一次，我问C：“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好像显得不喜欢这所学校？”

C耸耸肩：“没错，压力太大。高一高二我都快被逼疯了，所以今年决定给自己解压，管他什么高考，还是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先！”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空隙间落下，照在她发梢，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时间在倒流。几年前，这棵树下，也曾经有一个男孩，抱着一本画册，说过同样的一句话，那坚定的声音仿佛又响了起来——我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只是父母、老师、甚至朋友，所有的人都告诉他，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现在沉迷绘画，只是局限自己的生命。

多方的压力，父母的泪水，我终是放下了手中的画册，拿起了课本，而今，这个女孩，我该和当年身边的人一样，劝她好好学习吗？

“你和当年的我真像。”没有留意，一句话便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C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这么说，你不觉得我是玩物丧志，很愚蠢啦？”

到底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理，我在她惊喜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是的，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有一颗疯狂而扭曲的心。我被逼着走上了正常人的道路，这一直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好奇，我真的很好奇，如果当时我坚持，会得到些什么，失去些什么？所以，我对这个和我相像的女孩，点了头。

四

我们知道沉浸艺术的后果，更知道在高三沉浸艺术的后果，但是，就像飞蛾一样，我们义无反顾。

人生漫漫，沉醉一场又何妨？

虽然，这一年的沉醉，可能要用一生，来买单。

高考前一个月，我离开了，回到了大学。其实来这里，对我而言，不过也只是疲倦的生命中一场休眠，为了准备下面要面对的考研、考博。我也不曾想到，被父母规划好的人生中，因为这场休眠，多了一个影子，一个深刻的影。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这个高二时成绩都数一数二的女生，因为高三的“玩物丧志”，高考彻底考砸，考上一个很差的大学。

那时，我刚刚考研成功，她打电话给我，请我出去喝杯咖啡。

星巴克里飘着一首加州旅馆，一进去就看到她坐在咖啡馆的角落，头发不知何时剪成齐耳短发，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向我招了招手。

我有些愧于见她，在她人生一个最重要的抉择时刻，是我，将她带入一条黑色的小路，而路的尽头，连我都不知道是什么。而我的私心所在，其实也只是为了看清路的尽头是什么吧。只是我早已踏上另一条路，无法返回。

有些尴尬地看着她，她朝我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你瞧，我终于彻底离经叛道了。”

“那么，感觉如何？”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自由，”她笑了，“你相信吗？我从来都不在乎学校、学历这些很多人看来真实，在我眼中却虚假的东西。还要谢谢你，在我迷茫的时候推了我一把，让我获得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一刻，我竟然有些羡慕她。那路的尽头，难道……

五

后来，事情发生的太戏剧性。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以为那只是南柯一梦。

她的单亲妈妈本来就有着胃癌，所幸一直被控制着，这一次，女儿高考失利，她胃癌复发。

这些都是我听说的。

她只问我借过一次钱，甚至没告诉我借钱的目的，我是一个大学生，本就没有什么钱，便只借给她身上仅有的两千元。

后来，听说手术费过于庞大，她四处借债，却仍然付不起首付，医生拒绝治疗，她的妈妈去世。

后来，听说、听说她杀了人，受害者是两名医生。

再后来，听说……19岁的她，被判了死刑。

六

行刑的地方在郊外，因为该死的穷，她甚至要失去完整无缺的自己，她，被处以枪决。

我躲在一边，她却仍然看到了我，空洞地眼神似乎有了一丝色彩，浅浅的一笑。笑得我顿时，泪如雨下。

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枪响的那一刻，我却仍然清晰地听到了生命破碎的声音，听到了梦想破碎的声音。她的、我的。

 

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十月中旬，便冷彻人心。我在路边买了一束花，刚刚走到她的墓碑前，天便下起了小雪。

朦胧中，忽然有什么从眼眶涌了出来，一滴滴，一行行，在薄薄的雪地上，烙下了一颗支零的心。

这是，我心中一切的美好啊……

抑或，我倾尽一生，仍逃不了，独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