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坏孩子杨过的沉沦与救赎

文/魏智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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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一出场，便是一个典型的小混混形象：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蹦蹦的过来，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幺？”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头向两人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的可没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这一年，杨过十三岁，刚刚步入青春期。两年前，他的母亲穆念慈去世，从此成为孤儿，流落嘉兴，住一座破窑之中，靠偷鸡摸狗的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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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继承了杨康的聪慧与英俊，但是却没有郭芙那么好的家世背景，因此他的身上，几乎集中了坏孩子的一切缺点：好勇斗狠、撒谎成性、诡计多端、倔强任性、道德败坏、缺乏教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杨过的一生，无非是从小混混成长为大混混甚至大奸大恶的过程，而这，正是从郭靖、黄蓉到丘处机，想全力避免的。

黄蓉因杨过是杨康之子而暗生憎意，怕养虎成患，因此每日只教杨过读书而不教武功。待到送至丘处机门下，由赵志敬充当杨过的老师，则无论对赵志敬还是对杨过来说，都是悲剧。老师只在乎自己的面子，在意师道尊严，哪里会真正地关心学生？学生也不尊重自己的老师，因为他从来就没被老师真正地尊重过。这样不断地相互攻讦，终于酿成了严重的后果。杨过出逃，一头闯进了古墓。

从黄蓉到赵志敬，乃至于郭靖与丘处机，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在于，因为杨过是杨康之子这一“原罪”，他们已经先入为主地将杨过视为需要加以矫治的“病人”，这一印记，甚至在杨过还没出生时就已经确定了。郭靖给杨过起名“过”，字“改之”，就是一种无法抹煞的烙印。

当老师将学生视为“病人”，看到的必定都是病症，而不是生命本身的无限神奇以及丰富的可能性。因此无论是郭靖黄蓉，还是丘处机，甚至赵志敬，都多多少少试图疗治杨过，这种疗治的结果，是成功地将小病治成了大病，直至师徒反目。而这一事实，又反过来证明了杨过是“病人”。在学校以及家庭教育中，有许多坏孩子就是这样被塑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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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人，有意无意地满足了杨过的精神匮乏。一个是欧阳锋，一个是孙婆婆。

像杨过这样的孤儿，本身就存在着爱的匮乏。在爱的需要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任何外在的道德训诫都会将他逼向反面。杨过有一条基本原则：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这其实就是一种爱的需要。欧阳锋在别人眼中，固然是大恶之人，但对杨过好，杨过就真心诚意地称之为义父，而孙婆婆，更是像母亲一样对杨过爱怜有加，甚至不惜舍命相护。

因此欧阳锋和孙婆婆，满足了杨过的爱的需要。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填补了杨过生命中母亲过早缺席所造成的空白。――欧阳锋固然被称为义父，但仍然填补的是母亲的角色，事实上，杨过精神的父亲从来不是欧阳锋，而是让他爱怨交加的郭靖。这一点，有着弑父情结的杨过，要在很久以后才逐渐意识到。

没有郭靖，杨过充其量是个情种，而难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侠。而杨过对于郭靖的态度，也和许多孩子对于父亲的态度一样，一面景仰，一面怨恨（小说中的弑父情结，是以替父报仇的方式来曲折地体现的，实际上，郭靖才是杨过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之父）。幸运的是，杨过最终越过了青春期的暗礁，沿着郭靖的方向，成为另一种形态的侠之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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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杨过这样的坏孩子来说，有人（欧阳锋、孙婆婆）对他说：“无论你犯下多少错误，我永远爱你。”这当然很重要，但是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

在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杨过的身上，积蓄了非同寻常的能量。――绝大部分坏孩子，都是积蓄了许多能量的人。这种能量来自哪里？来自痛苦本身。

郭芙也好，武家兄弟也罢，之所以武功平平，并非不够聪明，而是生命缺乏足够的能量。锦衣玉食的生活固然美好，但却让人丧失存在的深度，因为他们无法窥见生活严酷的一面，也就无法感知和准备。但杨过则不然，父亲的缺席，使他不得不独自面对世界，母亲的离世，又让他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的辛酸。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屈辱，既让他自卑，也让他自强，让他在经历挣扎与苦痛之后，对生活有了远比一般人更为深刻的认识，更为丰富的敏感。

但是仅仅拥有巨大的能量是不够的，他仍然可能朝向不同的方向：小混混、大奸大恶、凤凰水晶男、大侠……

这时候，不早也不晚，他遇到了小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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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老师又是情人，小龙女的身份，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

这个隐喻的第一层意义，是杨过的爱得到了彻底的深度的满足。那些提着公鸡，唱着俚曲，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的杨过似乎没变，他仍然不掩风流本性，惹得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郭襄等绝色女子为之倾倒，“一见杨过误终身”。但在根本处，母亲兼情人的双重角色，安妥了杨过的身心，使他对小龙女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这个隐喻的第二层意义，是杨过因与小龙女的爱情而获得了拯救，生命的方向悄然发生了改变，这一层，往往易被忽略。

爱情何以具有如何巨大的力量？真正深刻的爱，是从对方身上认出自己。这个“自己”，未必便是此刻的自己，而更有可能是潜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一个有待书写的自己。更本质地说，是一种希望，一种方向。小龙女本身是至善至纯的化身，是神仙般的人物儿，她唤醒了杨过身上曾经沉睡的美好的一面，不知不觉地“引导”着杨过向善向上。

从教育学的角度讲，许多坏孩子，如果小学阶段得不到纠正，行为模式便有可能定型，终生丧失纠正的机会。但生命的奇妙之处在于，在青春期，往往还隐藏着另外的机会，例如一场爱情。

在古希腊神话中，十八岁的赫拉克勒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迎面走来两个女神，一个是引诱他堕落的欢乐女神，一个是引导他向善的美德女神，赫拉克拉斯最终选择了美德女神。他人生的方向自此决定了。在某种意义上，小龙女便扮演了一位女神的角色，“永恒之女神，引导我们向前”，杨过一生的命运，便从此发生了改变。

于是，他的生命能量开始发生了转化，好勇斗狠转化成了勇猛刚烈，撒谎成性、诡计多端转化成了聪慧机智，倔强任性转化成了孤傲狂放，道德败坏、缺乏教养转化成了深情至性、自由不羁，一个崭新的杨过逐渐形成，原本逐渐沉沦的杨过获得了救赎，再经过岁月的淬炼，一个名动江湖的神雕侠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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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成为一代大侠，当然并非全然来自外部力量，这是他神奇的生命在环境中不断选择的结果。

每一个生命都是神奇而偶然的，在自己的境遇中左右奔突，不断向前。从根本上讲，生命不是他人决定的，而是自组织的，必定要自己穿越重重困难与障碍。对于坏孩子杨过来说，这重重困难与障碍格外的多。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比常人更为艰辛的环境中，获得了常人所没有的能量，并最终抵达了旁人所没有的存在的深度。这深度，既包括情的深度，也包括侠的深度。

杨过的幸运在于，作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坏孩子，他通过爱获得了拯救，并最终使生命中所蕴藏的巨大的力量转化为建设性的而非破坏性的力量，或者说，因为这些救赎，以往的痛苦与坎坷就获得了真正的意义，成为滋养大侠的最好的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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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数间教室里，坐着无数的杨过一样的坏孩子。

你是否对这些生命有足够的敬畏？你是否相信，他们神奇的生命中，蕴藏着成为杰出人才的可能？

有些时候，我们是郭靖，怀着一颗善良仁慈的心对待他们却不理解他们真正的需要，仍然视他们为“病人”，结果，他们并未因我们而改变。

有些时候，我们是聪明的黄蓉，不但视他们为“病人”，而且只想着运用技巧摆脱麻烦，结果，他们离正常的轨道越来越远。

有些时候，我们甚至是讨厌的赵志敬，视自己的面子高于一切，一心只想像驯养野兽一样驯服他们，结果往往导致激烈的冲突，使他们由坏孩子渐渐地变成坏人。

有多少人能够或者有能力成为小龙女，能够怀着对生命的神秘性的敬畏，全身心地爱上他们，然后，用漫长的岁月去等待？

（已经发表于《教师博览》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