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暖人
其实,浓雾是从傍晚开始的。
随浓雾而至的还有我。似乎不是先有了雾才有了我的到来,而是因为我才有了浓雾的形成。
幸好我居住的城市与乡下的老家较近,否则,回城的道路崎岖会让我迷路的。老家之于我,已仅仅是一个概念,一个令我想起来感到温馨的地方,但已不是能够给我温暖的地方了。那里有我的亲人,已非真正意义的亲人。他们见了我会热情地用语言拉我去他们家坐坐;到了他们家再用亲切的语言让我吃喝,用目光在我的身上一遍遍地抚摸。我想在他们家吃喝,我想住在他们家里,他们红红的脸上便会悻悻然地落下许多埋怨和催促女人的话语,“怎么还站在这里,还不去做饭炒菜。”这个时候,这种口气,这种情形,作为多年不在老家居住的一个曾经的乡下人,怎么会听不出来话中的意思呢,还怎么忍心打扰人家呢?尽管这年头谁家的年景也不错,可真正有一张闲床让外人来住,有一处闲房让你栖身还是有困难的。
明知这样,你想要离开这户人家也得给他们一个心安理得的推辞,否则,会让这户人家脸上挂不住的,会让邻居看出是他们家招待不周才使你离去的。
我知道雾不愿让我走,它伸出了无数双看不见的小手试图拦阻我,可我还是得走。因为我的家已经不在乡下,已经搬到了城里,我已经成了住在城里的乡下人了。想留我住下的人送我到村口,我说你回去吧,二十里的小路骑着自行车用不了多久。我就向他摆摆手,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反正我是看不到他的影子了。浓雾将我们分开了,城里的世界对他来说是朦胧的,乡下的老家之于我也是朦胧的了。
“有空常回来看看呀!”穿透浓雾的阻挡,老乡的话还是清晰地传递过来,与我的思绪粘合在一起。
河边上雾大,弥漫得树林间、河滩上黑影憧憧。河道的上空肯定有雾湿翅膀的大雁不堪重负,辨不出哪是河滩哪是河水不敢降落,凄清的叫声在我的上空盘旋。我将自行车的铃铛按得直响,想着能引领大雁前行,却心头一酸,就有了别样的感觉。我和它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成了孤雁,只是彼此用声音相互抚慰着,似乎失却了一方,便没有了这一世界。
自行车顺着一条小路驶向了河滩。河滩上一簇簇的蒲汪边被人踩出了无数的小路四散开来。平时有村庄和房屋作参照物,即使掉进密如蛛网的迷魂路中也没有害怕的时候,可今夜我熟悉的村庄和房屋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雁鸣声还在空中凄清着,只是声音不再单调,有了此起彼伏的应答:“欧阿!欧阿!”置身于此,我突然意识到,是我的乡亲们在引领着我。大雁的叫声已不再是起初那种凄清的声调了,它已是一根长长的绳子,牵引着我这只贴着地面飘行的风筝。
顺着这种感觉,我将自行车放肆地骑进了河滩。我想,雾再大也不会让我迷失方向回不了家的,那大雁声就是我久违了的乡音啊。我粗野地喊叫着,惊慌了大雁的阵脚,喑哑了长空的雁叫,那种因浓雾带来的恐惧和孤独在我的喊叫声中荡然无存。
五里不同路,十里不同俗,隔河不同音。在我行走的这条河的东西两岸,泾渭分明地出产着几种不同的口音,任何人凭口音就能知道对方是哪里。这一点在整个华夏中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十几二十公里的范围内却有着几种不同的口音,形成着以不同口音为中心的关系群体,有时让初来乍到的人很难相处,无形之中形成一种隔膜。我们家乡的母亲河是沂河,就是穿行在沂蒙山里的那条河。如果说河东河西能互相适应的话,沂河的下游郯城县和苍山县人的口音就有了江苏北部一带的特征了。有一个“管就是不管,不管就是管"的故事就让人忍俊不禁。说的是外省一个司机初到郯城县,看到别的司机和行人绿灯走红灯也行,自己无所适从了,便问交警,“同志,红灯也能通行吗?”
交警一听,眼一瞪,“那不管!”
外省司机一听交警的回答,驾车便走。可不一会那位交警却追了上来,罚款单一撕递给司机。司机一脸的疑惑,“你不是不管吗?”
交警知道是外省司机听不懂郯城一带的方言,忙解释,“那是我们本地方言,管就是不管,不管就是管。念你不是故意的,今天就不作处罚了。”
那司机听没听懂交警的解释亦无所谓了,他绝对听懂了放他走的话了,这就让他感到了郯城交警的人情味,感到了鲁南苏北一带方言的温柔一面。有的人把当地的方言认为是土话,上不了大场面,一旦和会说普通话的人在一起便羞口了,其实大可不必。这里面就存在着地域文化的问题。种在平原上的地瓜、玉米、小麦与种在山岭上的都是一样的,人们不会因为土壤的不同而去更改他们的名字。我的父亲就特别喜欢吃山岭地上的地瓜,他说山岭地的地瓜煮熟了可以当栗子吃。
说到地瓜说到栗子我的肚子便饿了。它也经不住我一个劲地去想好吃的东西。我的肚子经不得肯德基、麦当劳那样的好东西,总给我一种吃不饱的感觉。还是地瓜、玉米来得实在,吃饱了撑时间。就像我那一口的临沂土语,走到哪里都不怕没人知道。
声音是美妙的,乡音是温馨的,在这个浓雾弥漫的夜晚,我就指着它来暖我的心了。尽管浓雾遮蔽了人们的视线,可当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时,你会发现近在咫尺还有像我的夜行人在踯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