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难逃一背红
宋人咏蟹诗曰：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借寓朱勔之贪婪必败也。然他物供庖厨，一死焉而已。惟蟹则生投釜甑，徐受蒸煮，由初沸至熟，至速亦逾数刻，其楚毒有求死不得者，意非夙业深重，不堕是中。相传赵公宏燮官直隶巡抚时，时直隶尚未设总督，一夜，梦家中已死僮仆媪婢数十人，环跪阶下，皆叩额乞命，曰：奴辈生受豢养恩，而互结朋党，蒙蔽主人，久而枝蔓牵缠，根柢生固，成牢不可破之局，即稍有败露，亦众口一音，巧为解结，使心知之而无如何。又久而阴相掣肘，使不如众人之意，则不能行一事。坐是罪恶，堕入水族，使世世罹汤镬之苦，明日主人供膳蟹，即奴辈后身，乞见赦宥。公故仁慈天曙，以梦告司庖，饬举蟹投水，且为礼忏作功德。时霜蟹肥美，使宅所供，尤精选膏腴。奴辈皆窃笑曰：老翁狡狯，造此语怖人耶。吾辈岂受汝绐者，竟效校人之烹，而以已放告，又乾没其功德钱，而以佛事已毕告，赵公竟终不知也。此辈作奸，固其常态，要亦此，数十僮仆婢媪者，留此锢习，适以自戕。请君入瓮，此之谓欤。
(译文）宋朝有人在咏蟹诗中写到:“水面清澈，竟然免不了一双螯爪既长且黑；秋天老死时，终究难逃被人蒸煮一背红黄的厄运。”这句诗是用来假借朱勔因为贪婪终究要身败名裂。
然而细细思考一下，别的动物被当做食物，一死而已；只有螃蟹当做食物时，活着放在锅里面，慢慢的蒸煮，水由刚刚沸腾到最后熟透，最快也几刻的时间，那种难熬的痛楚，求死不能，叫人想到如果不是罪孽深重，绝对不能投生螃蟹。
口口相传有这样一个故事，康熙年间赵公宏燮做直隶巡抚时，当时直隶还没设立总督。一天夜里，梦见家里死去的几十个家丁仆人老妈婢女，团团跪在门前石阶前，都扣头乞求活命。说到：奴婢活着时蒙受你豢养的恩德，却互相皆为团伙，蒙蔽你，时间久了，关系盘根错节，根柢生固，形成牢不可破的局面。即使罪行稍有败露，也是众口一词，巧妙化解，叫你心里虽然知道事情原委也无可奈何。同时，又在私下掣肘，如果你不合乎大家的心意，一件事也做不成。因为这个罪恶，让我们轮回到水族，代代遭受蒸煮的痛楚。明天主人供应吃的螃蟹，就是我们的转身，乞求你赦免饶恕我们。赵公本来是慈悲的人，天刚亮，把梦告诉厨师，令他们把螃蟹投水放生，并且诵佛做功德。
此时，正是秋天，霜蟹肥美，巡抚家中的供应，更是挑选的硕大膏腴的螃蟹。这些奴仆们都暗暗嘲笑说：“这个老头儿诡诈，说这话是吓唬我们。我们怎么会受你欺骗？”于是，他们竟然仿效小人烹鱼，把肥美的螃蟹蒸煮着吃了。同时，他们又凭着自己已经把螃蟹放生为理由，又贪污了做功德的银两，最后告诉赵大人佛事已经完毕。这里面的事情，赵大人一无所知。
这些人做奸邪的事情，本来是他们的常态，不过如此。这几十个家丁仆人婢女老妈，留下这种恶习，正好是让自己走入绝境。请君入瓮，说的真是这种情状吧！
（简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用动物的身态和生活轨迹来描摹人的心态和社会风气，泳蟹诗实在是形象至极，鞭辟入里。像宋人的“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像《红楼梦》中贾宝玉的“饕餮公子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薛宝钗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字里行间，泳蟹诗这种文学已经把斗争锋芒指向了贪婪这个社会毒瘤，像今天我们所说的“老虎”、苍蝇一类。
纪昀写得这个故事很小，小到一个巡抚家庭的几十个已经死去的僮仆媪婢，轮回为螃蟹。巡抚繁盛昌隆的家庭环境可以说是《红楼梦》中描写的“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吧，他们正是把贪欲瞄准了巡抚家族的富贵和权势。他们生前的所作所为，看看他们忏悔后的自白吧：
“奴辈生受豢养恩，而互结朋党，蒙蔽主人，久而枝蔓牵缠，根柢生固，成牢不可破之局，即稍有败露，亦众口一音，巧为解结，使心知之而无如何。又久而阴相掣肘，使不如众人之意，则不能行一事。”
“食人之食，不可不事人之事”，
作为奴仆应该不忘初心。奴仆生受豢养之恩，就应该为主人服务。但从主仆直白的忏悔中，我们丝毫找不到“忠诚”、“责任”、“担当”这样的字眼，“蒙蔽主人，是背叛；互结朋党是结党营私；“众口一音，巧为解结”是阳奉阴违；“阴相掣肘”是独揽家政。一句话，这些奴仆就是结成尾大不掉，牢不可破的家庭势力，控制家庭巨大权力，攫取巨大的私人利益。
这个故事仅仅涉及到一个家庭，可以把它看做一个小事。但细细阅读同时期的《红楼梦》贾雨村判断葫芦案进行比对，我们就发现康乾盛世更为严重的社会现实。贾雨村本来可以秉公执法，惩办薛家公子薛蟠，给冯渊（逢怨）一个公道，还社会公平正义。但是，贾雨村为啥最终草菅人命，让薛蟠逍遥法律意外？关键还是门子呈献金陵地方涉及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护官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以权势金钱所构筑的权力网络还只是金陵地方的冰山一角。他们互结朋党，利用他们手中的权力，已经干预地方的政治管理，借以谋取巨大的经济利益，使社会的公平正义成了一纸空文。由此可见，所谓的康乾盛世，贪赃枉法，贪婪横暴已经到了多么甚嚣尘上的程度！也可以说，康乾盛世的社会政治，已经隐藏下巨大的社会危机。
小事不小，阅微知著。几十个家仆的小事。贪婪的家仆，转生做了螃蟹。最后想忏悔，但由于他们遗留的结党营私，阳奉阴违的家仆顽疾，免不了遭受汤镬之苦，不仅令人捧腹。但看似诙谐嘲讽的故事，隐含了纪晓岚对大清王朝腐败顽疾的太多的忧心忡忡。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现在的社会，贪腐已经出现了断崖式腐败。“活着要进中南海，死了要进八宝山”，看看这些巨贪的政治宣言。但他们现在或者将来的政治命运，已经或者必然要遭受法律的公正判决，“秋老难逃一背红”，螃蟹的汤镬之苦，也是他们必然的人生结局。
想必，这些贪官读过《红楼梦》，读过《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想必他们已经学习了贾雨村那种在官场政治中的政治游戏。“请君入瓮，此之谓欤”。
加载中，请稍候......
喜欢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