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丨2019年诗选20首

 

 

《溥仪，病风筝》

 

被赶下龙庭，才发现自己的委琐

原以为不可一世，臭美，古董多得有卖

紫金城的黄昏，都是金子，全是我的

虽然日子大不如前，逼宫的，堵了大门

可墙内我还可以骑自行车，跟庄士敦先生

说几句洋文，戴墨镜，和妃子拍拉风照片

像个在老房子里宠坏的孩子

我是满清末帝，皇城的一盏破灯笼

王朝结束在我身上是注定的

它只是找到了另一种存在形式

就一脚把我踢开，我连喊疼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的前半生是丧家犬，是傀垒

还打着复辟的小算盘，被捏在他人手里

提来提去，像个戴瓜皮帽的小伙计

我是爱新觉罗氏，先祖的威仪在我身上

已经沦落灰尘，我扫地也捡不起来

婉蓉，你还能在鸦片中麻醉

我却要替王朝去死，这是宣统的宿命

 

当后半生卒不及防来临，我没预料

尚能改造成另一个人，被火烧掉的龙袍里

还能掏出一把新骨，我的死成了生

虽然庸碌，琐屑，渺小，却已融入众生

我由此轻松起来，像一粒飞尘一样飘荡

我穿一套蓝色布衣就可以面对每一个人

平凡而匆忙度过每一天，我是真实的

派出所有我的户籍，门牌号码，单位

婚姻，出生日期，亲戚，我就是一个平民

活着咳嗽，上厕所，去单位写回忆录

到菜市场买菜，回家煮饭，吃药，洗澡

跟家人说点闲话，面对盐米油盐

这样的日子就是一个末帝的新生

身体不适就打一针，公家报销

医生就是戴白口罩的天使，我戴蓝布帽

从故宫走出来，像个老房东

过去的家当成了博物院

我所幸没有留在里面，就像胜利的逃亡者

广场上空放飞的一只病风筝

 

2019.7.25

 

 

水墨记


水墨之中，要有黑色骨头
否则石瘫水软，也撑不住江山
我干着急，只算白捏一把汗
还把粮饷搭进去，既便上墙了
也扛不住铁线，一戳准破
满壁旧山水，都是烟云
龙虎出没的地方，树木生长翅膀
拔地飞起来，天空就是罗网
黑为墨，白为纸，玄关留白又为谁
我用水墨的硬，敲打玄关
巫山云雨湿了一片，桃花源的女子
把衣衫越洗越薄，她轻薄之名
也随流水传到了山外
我仅是个耕墨人，眼看一管桃源
越碾越黑，再淌下去
啥也说不清了，白山黑水
是铁雪构成，我的画笔等于零
我若忙活下去，就过于唐突了

2019，1，27，

绣春刀

 

 

把春色绣在刀背上

这是什么逻辑，温柔到了颈部

一刀下去，就是皇帝的新衣

 

不知道是第几次沐浴了

他的裸背上纹着一把斧子

一个樵夫藏在他的肉里

 

斧子斫他一下，他要砍十位数

进行报复，宫廷畜满锦衣卫

都是绣花工出身，针扎的春色

转身之际变为一场大雪

 

衣锦夜行，村庄都吓出冷汗

鸡犬压低嗓门，谁也不敢叫出声

出现在哪，哪里都黑，只有刀光

比月光也差不了多少

 

绣春刀把月亮当磨刀石

刀锋利了，月却残了半边

绣春刀上，一泊生锈的血

是卡住明朝脖子的一口老痰

 

绣春刀，多少个春天

也被它逼向了严冬

十字绣，苏绣，赣绣，多少绣女

对它吐血，又怀孕，生下春天

 

绣春刀，它强暴了春天

霸占花蕊，使绣女怀孕，一曝十寒

 

刀口一声咳嗽，晴天下的炸雷

小区花园都是落叶，保洁员够忙了

 

2019，2，9，

 

山水帖

 

 

等我年岁大了，什么也不干

只留一把胡子，外加一支秃笔

偶尔在白纸上狂扫一气

胡搅蛮缠的树和山水，就都有了

至于人物吗，就一留胡子老者

故作大师状站在那里，斑斑臭墨

沾了半身，仿佛在说点什么

其实啥也没说，他还是一张白纸

 

等我老了，就要乱画一气

把所有规矩都痛下杀手般，破了

山水在天上，早就潦草的不成样子

掉下来，把很多东西砸瘪了

又把活物全困住，我要解了那俗套

全松脱手脚，然后缄口不言

像一头老狮子，困了，倦了

哪儿也不去，就坐下，或半躺着

眼神悲哀地默对，漆黑的山河

 

2019，1，11，

 

 

巨人传

 

 

巨人已经被泰山

压弯了腰，并不等于

世间都是侏儒

巨人退隐的年代

会有巨人冒充者出现

扛着纸做的泰山

在舞台表演巨大的人猿

美女都尖叫起来

仿佛见到了

渴望已久的英雄

只有老天无言

它见过巨人

也认识侏儒

纸人纸马纸泰山

它全都司空见惯

只是对冒充的巨人

它俯下了身

 

我要向天空道歉

我不是有意拔高自己

仅仅是出于好奇

我要向大地抱歉

我只是巨人脚下的灰尘

 

2019，1，3，

 

 

陆上行舟

 

 

我要把一艘大船

开过那座山

它是我在陆地上

遇到的最大波浪

我已渡过海洋

陆地险于深渊

我要陆地行舟

越过那一片森林

它们排斥背叛土地的树木

我仿佛背着一座海

在沙漠行走

为了使泰坦尼号

不再沉没

我要把它搬到另一片海洋

 

2019，6，7，

 

写给上帝的私函

 

 

五十七岁了，我已觉幸运

不少人都没活到这个年龄

拜伦没有，普希金没有，莱蒙托夫没有

当然这无损于他们的光芒

作为普通人，我注定在庸碌中活得更长久

这是老天的设定，未来还有许多日子

等着我去虚度，这个年龄还写诗

是有些羞于启齿的，可我还在写着

在坐地铁上班，回家带孙子的缝隙

我间或记下一些句子

像是写给上帝的私函，让他老人家

支付我更多的时间，我不会用来决斗

那是有负上天美意的，即便非得那么干

决斗的对象，我也不会选神枪手

而会选择一个香烟头，咫尺之距

先开火把它灭掉，再回去写诗，做手枪论

我背上没有光荣可言，也谈不上耻辱

纪念碑和村公所，跟我毫无干系

作为上帝指派的最后一个使者

我仅是把他们没活完的时间活个够

 

 

2019，7，29

 

纹身师

 

 

我要前胸纹上狮子

后背纹上猛虎

让狮虎壮胆，我是怯弱的

在夜晚的丛林里

豺狼出没，人鬼莫辩

恰是鄙店营业时间

 

我花不少功夫

给美女肚脐下纹上蝴蝶

也会帮恶汉

在手臂纹一对乳房

还会在小年轻身上

纹几支匕首和枪

有时也会在贵妇屁股上

纹上两朵大丽花

 

这天夜晚有位来客

要我在他胸前

纹上一条龙

他说他是天子的真身

我迟疑了

看着他递来的金子

再看看他的鸡胸

我还是告诉他

不妨另请高明

 

2018，1，3，

 

深渊

 

 

一杯水，已够深奥了

我哪懂得江湖，一句黑话

出口，我来不及还手

就已半晕，何况还有大酒

比水深多了，我是要摆手的

放过我吧，大江大海那么澎湃

我又不识水性，坐船都打晃

还尽把人往河里推

齐腰深的学问，令入亢奋

上及胸部，就有些郁闷

普及到下巴了，再不拍案而起

就要沉沦，站到讲台上

己经高出了水面，再往上站

几十米跳台，不是谁都能后空翻

一个猛子扎下去，全是石头

我哪里知道

原来石头就是水的深渊

 

2019，4，7，

 

画虎记

一张纸，一戳即破
为何还要在纸上画虎吓人呢
我也曾经望纸而逃，比风还快
跑不赢就下跪，纸上老虎
一副恶相，却伸不出爪子
叩头的人却有一大片
像成熟的瓜地，正渴望收割
没有比这更恐怖的景象了

我看见过来一个六指头陀
一把扯下那张纸虎，奔厕所而去

2019，2，1，

 

刺客帖

 

 

剑生锈了，封死在记忆里

一首远年的歌已凝固

而你的幻舞与我的击刺

仍如窗外竹影婆娑

风中忽有信来

那宝殿之上又有人攀坐神位

 

太子的白马停在门口，银爵敬酒

罗帐内有美人解带相约

干完这一单，即可金盆洗手

实属多年夙愿，为此我已等白霜雪

一副身手早被肉膘占了上峰

不减肥，板桥也会压断

 

你我千年的技击，轻薄如剪纸

 

2019，6，14，

 

暮光之城

 

 

夕照徘徊在高楼尖顶

盗用了雪山肖像权

 

玻璃一再抄袭天使的目光

阻挡蝙蝠之翼

它开着飞机，像蹬着空中的

三轮车，在暮色横冲直撞

天神为之敛翅

 

空中的黑十字正在降临

公交车背着它环城运行

 

使徒转动方向盘

下一站，前湖大街皇姑坟

阴影从车门下来

滑行到红谷大厦A座

银行取款机不停输出睫毛

 

赣江蒙面绑架生米大桥

取出梭鱼小刀

来往的行人谁也没留意到

一根绳索

勒断了夕阳的脖颈

 

2019，6，11，

 

 

我没有写杰作的习惯

 

 

我没有写杰作的习惯

哪怕面对大海和星辰

我仍是写出渺茫的心境

大海毕竟浩翰

我怎么能把握它的脉膊

万一它激动起来

我还是躲开些为好

星辰离我太遥远了

我又不懂天象

也就看不清它真实面容

何况我的生活

除了跟工资及粮米

关系十分密切

基本上不与它发生关联

 

我的写作鸡毛蒜皮

只能证实我不算虚伪

 

2019，6，4，

 

奢华之年

 

 

清澈的阳光

只是隔日未见

就像久别的故人

是否只有抱头相倾

才能体现这份激情

虽已半百之年

凡事都遂步变淡

惟初冬之阳如旧

百岁如新，倾心相交

哪有什么改变

仿佛我还是少年

在用自己的影子

跟风赛跑，看谁更快

想慢一些也慢不下来

那音乐般的奢华之年

都在清澈的阳光里

像一张寄给情人的明信片

 

2019，11，14，

 

普罗米修斯

 

 

大鹰不啄你就要失业

你这个为世人偷取火种的贼

大家好像把你忘了

高加索山上一块石头

没有谁认识你

却竖起拇指夸赞

立在石头上的那只鹰

是啊，我也差点认不出你了

多么羞愧!我们有电照明取暖

煮饭泡澡吃香喝辣的了

竟遗失了火种

仿佛那个盗火者仅留下贼名

而鹰成了图腾，又有多少徒孙

也想干着帮凶的活

把石头从山里抠出来

不死的神，双目喷血

终于看清了化身为鹰的人

 

2019，1，14，

 

 

修辞术

 

 

修辞师不干完手上的活

就没法下班，他手上有一打句子

要修辞，有一部大部头要改观

他的修辞术得派上用场，不修辞

毋宁死。他戴着厚厚的镜片

不放过任何词语，准确、精致

像个镶牙师。钟表匠下班了

面包师和理发店都打烊了

修辞师还在忙个不停，他嘴里

有颗牙齿一再发炎，咬文嚼字起来

颇显吃力，修辞师用钳子剔除语病

加重了词的负担，又用扳手

扳紧。惟恐句子散了架，他

胸有成竹地干坏事，像个偷奸者

修辞师耗精费神把自己

弄瘫在一张废纸上。没有谁明白

他加班加点，给大伙带来的好处

书本对他的劳绩拒不认帐

 

2019，1，23，

 

 

图穷

 

 

还是终于图穷匕首了

怎么办?是刀子总得投出去

看看是否锋利，击得中击不中

又另当别论，刺秦的事

已经太久远了，宫殿塌了

药匕化为了尘泥，刀得重铸

能用手枪解决的活，都不用刀了

刀子仅对付水果，这是刺客

没想到的，一次千载难逢的失误

就改变了工具用途

也是铁匠无法预料的

他满身的杀气顿时泄了

还不如摆猪肉摊的老李，收入

更没法跟大厨比，铁匠考虑改行

傍晚来了一位虬髯客

出示一份图纸，上面画着城池

怎么看就怎么眼熟，他想说些什么

一刀已封了喉咙

 

2019，2，14，

 

孤筏重洋

 

 

飞船已经抵达月球背面了

我还在孤筏重洋，桌上数尺之距

我要苦海行船，一字一字完成长卷

这是我能身体力行之途

这是我穷尽一切的冒险

除此而外，皆非我所能

每一次提笔，都感觉大海苍茫

仿佛力有不逮，会被大海吞没

我是弱小的，一条鱼也比我强大

它更有可能到达彼岸，一个逗点

也比我更有耐力，它看着我

每一次的停顿，一脸疑问

我是孤筏的水手，船长在远洋轮上

抽烟斗，我只能独自远渡重洋

如同面对苍穹的浩翰，我不可退缩

一只蚂蚁穿越光年，神看见了它

我只求上帝援手，给我一页白色之帆

征服者在帆上面孔严峻

他眉头锁着我要横渡的重洋

 

2019，4，9，

 

 

巴别塔

 

 

我的诗，已经写得够多了

可最好的，还没写出来，它就在前面

就在下一首，哪有个完呢，这是条

有趣的接龙，连接起来，就是一个整体

写再多的诗都是一首，它总在完成中

我不会写得过快，也不会太慢

有条不紊推进，仿佛亚历山大帝的远征

一路都是内心风景，都是词语历险记

匹马渡关山，烟落尘天外，我有我的器宇

和格局，我的诗是飞天长城，只有建构

无法摧折，它是巴别塔，璀璨的天梯

我砌着汉字之义，抽丝剥茧

我织锦，神的云霓，凤凰的尾翼

都在词语间飞来飞去，金刚杵支撑着

它的内在美学，绚烂之辞，非我籍口

我所居人间美地、吉祥之宅

恕我狂妄了，不写诗，是有负于斯的，

我一路写来，无关声名，都是感恩

 

2019，2，7，

 

 

我的词语对世界一点也不多余

 

 

重要的是写出来，哪怕没人看

没谁点赞，也要写出来

我不是卖烧饼的

肯定不符合那么多人口味

我又不是跪舔，你肯定不舒服

我又不是以此讨饭，乞求谁

不，我只是个词语信徒

我把它写出来，就像种出了白米

世界就少有人讨饭，我把它

写出来，世界就不会黯哑

还有真实的声音，我把它

写出来，大伙就不会憋坏了

世界就还有爱情

写吧，为什么要隐瞒自己

像戴着面具参加化妆舞会

在心爱的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