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哀鹤——徐渭

 张金梁

皓月当空秋风飒飒，年迈体弱饥肠辘辘的徐渭，站在“几间东倒西歪屋”的青藤院内，摹拟鹤鸣仰天长啸。须臾，群鹤盘旋空中，徐渭与之以声相合，并朗诵着他的《画鹤赋》：“焦山瘗铭，桂阳避弹，道林纵归，扬州负缠。乘轩卫国，徒传甲者之言；闻唳华亭，谁共吴侬之叹！……”良久群鹤飞去，听着如泣如诉渐远之唳声，青徐渭大有所失，似乎自己变为一只失群的孤鹤！

徐渭有非常特殊的身世：出生百日，父亲去世，生母被逐；成年无业，入赘潘家，寄人篱下；老而疯狂病重，孤独自处，吊影自怜情有可原。若再对比其鹤赋之描述，似乎正是自己人生之写照： 

八度乡试不售，“负缠”场屋；

九次自杀未遂，侥幸“避弹”；

得意总督府，“乘轩”昙花一现；

杀妻论死罪，友朋力救“纵归”；

晚年的徐渭，真正成了一只独立鸡群“徒传甲者”而无人共叹的人间哀鹤，故悲愤自作《墓志铭》，意欲瘗山阴如焦山也。

晚明社会，儒学淡泊，士风大坏。心学流于异端邪说，在提倡个性解放的背后，出现了“上流无用，下流无耻”，人贵适已的人性放荡局面。自幼便受压抑而造成自卑自大心理的徐谓，追慕阳明之学，使个性化极端行为更加突出：为人处事不遵法礼，自谓“贱且懒且直，傲然与玩”；陶望龄谓其“猜且妬，性纵诞。”《明史》记其“藉宗宪势，颇横。”晚年疯狂病重，更加荒诞无稽。然徐渭确是艺术种子，文人诸事无所不善：诗、词、文、赋、剧、曲、书、画，悟性超群无师自通，但名不出乡党，仅能为稻粮谋耳。

徐渭自言：“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确认书为心画，可直接体现其超凡脱俗之心境。尝笑东坡书“专以老朴胜，不似其人之潇洒，何耶？”故其能冲破律法，不计工拙随意挥洒，因此正书少见，多以行草面世。行书有北海气象南宫神韵，结字散逸，行气跌宕，粗笔大墨奇趣横生；草则醉心银钩虿尾，谓“吾学索靖书虽梗概亦不得”，非谦逊之说，自知之明也。其草字用笔同行书，率意中多有与草法不合者。然能借狂草精神随心挥洒，笔意畅快一泻千里，另辟蹊径独树一帜。昔日韩愈谓草圣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之后几乎无人能至如此心境，徐渭差可为伍耳。对比二者书艺，张旭功夫天赋俱备，水到渠成书法正途；而徐渭剑走偏锋以奇取胜，挥毫不忌偏侧得失，有龙飞凤舞神来之笔，亦不乏失势之结体、粗陋之点画，然皆泯隐于气势激荡笔墨疯狂的情绪化洪流中，似乎已无人书之分美丑之别矣。

梅客生谓徐渭：“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一个奇字，真实全面的概括了其一生。且奇之源头在病，何病如此？自然是心魔也。青藤人生灰暗，只有幕府五载，因代作《白鹿赋》，颇受总督胡宗宪所重。《明史》谓其“一为权贵所知，遂侈然不复检束。”傲凌同僚，手掴副将，以酬不快，“人亦畏而怨焉”。又代书上严嵩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颂其“三朝耆老，一代伟人”。不久奸臣倒台，胡氏捕死狱中，青藤预感大祸临头，疯狂之病暴发，自残自虐，性格畸变，人事艺术，怪诞百出。

徐渭在世时毫无影响，去世后有幸被袁中郎发现，成为“性灵说”文艺之注脚，故不遗余力大加推介，于翰墨八法褒扬亦多，谓“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散圣、侠客，非传统正宗意义上的圣贤，皆为律法之外铤而走险的豪杰，其奇葩光环的背后，隐藏着诸多哀鹤式的内涵……

但愿世之多呈现艺术奇葩，而避免产生人间哀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