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城”的美丽与肮脏
——读小说《月光下的拉斯维加斯》
刘红林
摘要:美华作家尹华的小说《月光下的拉斯维加斯》,告诉我们一个真实的拉斯维加斯社会。它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人世间的一座欲望之城。与世界其它地方一样,善恶并存,人鬼搏斗,虽然邪恶一时气焰高涨,吞噬良善,但终究邪不胜正,“好人”获得平安。
关键词:尹华;《月光下的拉斯维加斯》;社会真实
拉斯维加斯是世界四大赌城之首,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它是罪恶的销金窟,看多了港片中赌场的打打杀杀,觉得它似乎不是一个“好人”应该涉足的地方,而是一座牛鬼蛇神聚居的地狱。在旅游者眼里,它则是绝佳的游览胜地,有精美绝伦的建筑、雕塑,炫丽夺目的灯彩、演出,舒适、方便的购物环境,可口、多样的美食茶点……
让人留连忘返,可谓是人间天堂。然而,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天堂还是地狱,并不是我们这些望“洋”兴叹或者走马观花的外人能够说得清楚的。长期生活在那里的华人医生尹华(尹浩镠),用他新近出版的小说《月光下的拉斯维加斯》,告诉我们一个真实的拉斯维加斯社会。它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人世间的一座欲望之城。与世界其它地方一样,善恶并存,人鬼搏斗,虽然邪恶一时气焰高涨,吞噬良善,但终究邪不胜正,“好人”获得平安。
小说是从一桩命案写起的。洛杉矶的医生罗伦·苏刚过而立之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脑外科和脑神经专家,更让他满意的是他有一个幸福的婚姻,妻子朱迪非常漂亮,是一个让他想起来就忍不住微笑的迷人女性。然而,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朱迪举枪自尽,尸检发现她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DNA检测,孩子的父亲竟然不是他。他还发现他们的银行存款没有了,连房子也被朱迪抵押给拉斯维加斯的一间高利贷财务公司,同时,还收到拉斯维加斯一家名叫“百乐门”的大赌场一张五万元的欠款单。一切线索都指向拉斯维加斯。于是,罗伦结束了洛杉矶的工作和一切事务,到拉斯维加斯追查事情真相。
这是小说的第一章。读完这一章,你会以为这是一部侦探小说,围绕罗伦对爱妻之死的追究展开,其实不是的。第一章只不过是全书的一个引子,罗伦也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只是顺着他的视线,把故事引入了“百乐门”大赌场,然后,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得到充分表演。作者的手法是非常巧妙的,因为命案,因为喋血,因为美人香消玉殒,使小说一上来就直逼人心,引起惊怵,让读者有探究下去的欲望。就在这个时候,小说主人公陈爱玲出现在第一章的最后一句话里——百乐门的账房主管詹森建议罗伦去找负责招待朱迪的经理人陈爱玲。
第二章开头,作品撇开陈爱玲不写,而写一个青年音乐家张志平的故事。张志平违背父母的意愿,千辛万苦学成音乐,却落得一事无成的下场,跟着朋友四处流浪。他们偶然来到拉斯维加斯,朋友立刻沉迷在老虎机上不肯离开,张志平只好独自在酒吧里喝酒。正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时,眼前一亮,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和两位太太走了进来。那姑娘清新淡雅,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超凡脱俗。她就是陈爱玲。她的出现,把张志平的魂魄紧紧勾住,他痴呆呆地望着她,几乎忘了呼吸,却也使读者感到惊诧,大赌场的经理竟是这般人物?张志平的灵感大发,即兴创作了小说的主旋律——钢琴曲《月光下的拉斯维加斯》,叩开了陈爱玲的心门,她的故事在乐曲中展开。
陈爱玲绮年玉貌,却有着非常惨痛的身世。童年时代,她的家境富裕,生活幸福。她的祖父是到柬埔寨创业的华侨,经过30多年的打拼,事业有成,她的父母都曾经到美国留过学。她从小喜欢音乐,每当朝阳将新鲜的光芒射进客厅,妈妈便指导她学钢琴,小弟明明在一旁开心地玩耍着。在她10岁那年,她家接到了疏散命令,限定三天之内由金边迁到农村,同时,家中的一切被洗劫一空。爷爷不愿离开,争辩了几句,便被士兵射杀,爸爸为了救爷爷也被当场打死,奶奶则在疏散途中死去。妈妈花尽了所有的积蓄,买到了两个偷渡名额,让儿女逃到美国投奔她的同窗好友爱丽丝,自己则在饥寒交迫中病亡。陈爱玲带着4岁的弟弟,在海上漂泊了近一个月,经历了风暴、海盗,才在吉隆坡上岸被爱丽丝接走。所幸爱丽丝恪守承诺,把爱玲姐弟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教育,可她在爱玲16岁的那年病故。爱玲为了让弟弟上美国最好的大学,到挣钱比较多的赌场任职,由于正派、有能力、工作负责任、又与人为善,得到客户的信任,很快就升任亚洲部经理、营业部总经理。陈爱玲从不引诱客户赌博,相反,当她发现有人赌得失去了理智,就会把他(她)请到咖啡室谈谈,降降温。她经常劝他们把赌钱当作一种娱乐,玩一玩就好,犯不着和赌场去碰身家,小赌怡情,大赌就要命。赌场总裁威廉很欣赏陈爱玲的工作作风,他一向主张,开赌场的人不要鼓励别人来赌钱,还办学习班教别人如何戒赌,“就像有的香烟盒子上写着吸烟危害健康一样。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点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i],但陈爱玲劝人不要赌钱是非常真诚的,赌场老板也支持她这么做,一再提升她,还把骗赌客钱并引诱赌客吸毒、嫖娼的安德鲁等赌场职员开除掉。作品想借这些人和事告诉读者,赌场不是大家想像的洪水猛兽,它也是正当的生意场所。只要你能够把持得住,不贪婪。
可是人性是有弱点的,在赌场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空气中都飘浮着金钱的气味,想要抵制住诱惑谈何容易?金钱本身就有诱发人性恶的魔力,安德鲁这一类赌场职员的欺骗、引诱和陷害更是推波助澜,生生让许多人丧失了自我,剥落了尊严,迷失了本性。陈爱玲亲眼目睹了有人在赌场里输红了眼,不吃不睡不上厕所,饿得虚脱或者憋坏了肾,送医院抢救醒来还是往赌场里跑;还有人累得滑到赌台下面睡着了,叫醒了抵死也不肯离去;有些人输得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到处伸手向人乞求,好心人给了他们路费,他们竟又转身在赌桌上赌得精光。有位老太太人非说某台老虎机能赢钱,怕离开让别人占了,竟然不顾公德也不顾羞耻就地小便。有位四十开外的厨师辛苦工作五年,把赚的每一分钱都存下来,差不多有十万元,回家准备娶妻,禁不住朋友的引诱,到赌场把钱全部输光,婚结不成了,连回打工地的路费也没了。有位千万富婆,赌了七天七夜,把家里的生意、房子都输掉了,丈夫、儿子离她而去,她便一天到晚在赌场转来转去,到处向人借钱,最后被赶出赌场,不准进门……例子太多了,举不胜举。无论这些人有过怎样的过往怎样的家世怎样的奋斗怎样的辉煌,从赌场出来的下场都一样——一贫如洗,赔光了财产,赔掉了人生,甚至赔上了性命。尽管作品口口声声说赌场是正当场所,老板们不骗不诈合法经营,但它所描写的这一切还是深刻地揭露了赌场的本质——它给人们提供娱乐,但更榨取人们的血汗,尤其是腐蚀人的灵魂,让人变得根本不像人。
陈爱玲及其同事贾玉梅、老板威廉,是小说肯定的正面形象,放在赌场这个大背景下,的确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我们在港片中看到的赌场员工,个个都好像是黑社会。这部小说中也有这样的反面人物形象,倒是符合我们既有的刻板印象。赌场职员安德鲁、李昂,以及他们背后的坏警察利柏克就仿佛是赌场这种地方派生出来的毒瘤。安德鲁是陈爱玲养母爱丽丝的侄子,因为从小就为非作歹,失去姑母的欢心,没有得到遗产,因此对陈爱玲本来就怀恨在心,加上后者的行为方式处处与他截然相反,又顶掉了他总经理的位子,于是,必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他串通恶警利柏克罗织罪名,先后把陈爱玲姐弟都抓进监狱刑拘。后来查出,罗伦太太朱迪的死也是拜他所赐。他先让情妇去结交朱迪,在酒杯里下了催情药物。朱迪在丧失神智的情况下遭他强奸,并被拍了“艳照”。然后,他再串通财务公司利用照片敲诈勒索朱迪。真可谓坏事做绝,非常可怕。然而,最可怕的不是安德鲁及其同伙,而是作为国家、人民卫士的警察。小说作者通过这个故事揭露最深刻的并非赌场内幕,而是透过治安、司法所反映出来的美国的虚假人权。
拉斯维加斯警察利柏克少年时代是街头上的小混混,因为偷东西多次被抓到拘留所,后来找到机会,警察局把他送到警官学校培养,他就稀里糊涂地当上警察,不久就被提升做了警官。“心术不正、性格暴躁、心狠手辣的利柏克,在没有案子的时候,会去做一些假案领功,不管自己是否冤枉好人。在执行警察职务时,也常常越权横行霸道”。他不只一次地为邀功滥杀无辜,事后不但没有受到惩罚,还立功受奖。他和安德鲁等人狼狈为奸,从事各种非法交易,包括贩毒,每年都从赌场那里捞到不少好处。
小说通过安德鲁、律师、私家侦探等人之口,通过许多实例,在在揭示了拉斯维加斯治安、司法方面的黑幕:
我有一个警察朋友,以前和我说过,他们做警察每个月都有规定的配额,每个月一定要抓到多少犯人,不管有罪没罪,只要把人抓起来送到法庭,他们就有功劳,案子如何了解,与他们无关。所以他们想方设法乱抓人。有枪有刀的大毒犯他们不敢惹,只敢抓些没有背景的人,还把一些无辜的人送进监牢。[ii]
任何被检察官起诉的人,大概没有几个人能脱身的。检察官们有数不清的阴谋诡计,即使证据不足,如果有需要,他们也会无中生有,编造出一大堆罪状来。他们早已习惯从各种案件中找出对控方有利的因素,将犯人绳之于法,他们会千方百计去证明,凡是被他们起诉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这对他们的晋升至关重要。[iii]
检察官接到警察的控诉就会立案起诉,而某些警察非常热中于践踏他们作为保护法律尊严的神圣权利。检察官就算明知你被冤枉也会千方百计使你入罪,他们将证人的证词断章取义,并诱导证人说出不利被告的证词,各种诡计层出不穷。法官对检察官总有无限的包容,在法庭,人权和尊严只是被用来作卑鄙勾当的遮羞布。法官认为引人入罪是天公地义的事,如果你是一个好公民,不贪小便宜,就不会被人引诱。[iv]
有一对中国夫妇,开了一个杂货店。中国人常用现款交易。有一次,他们带了五千元從拉斯维加斯到洛杉矶进货,结果被警察拦住,搜出那五千元,硬说他们这钱是买毒品赚来的,要没收。如果他们不愿意被没收的话,就要控告他们,说他们带着赃款去买货,理由是没人会带那么一大笔现款做买卖的,一般都是用支票或者银行卡。无论那对夫妇自私解释,警察都不理睬。警察对他们明说,要么五千元没收,不带他们回警局,不立案;要么带他们回警局,控告他们私带赃款。“因为警察很清楚,无论他们向任何人提出控诉,检察官鲜有不立案的,而法官对检察官总有无限的宽容,因为案子愈多,对他们的晋升就愈有利。被告人很少人会被判无罪的,至于被告人是否被冤枉,他们很少肯花时间去深入调查。一般人都知道,只有被告人有钱请得起好律师才有机会把案情弄清,洗脱罪名”,“所以和警察抗争,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在审理过程中,他们准会把你折磨得够呛,所以一般人宁愿把冤屈吞下去,也得避一避警察的虎威。因为打官司要请律师,要交堂费,计算下来花的钱也不止五千块,官司输了,不仅拿不回那五千元,还要罚款,说不定还要坐牢。而且中国人一般怕事,宁愿让警察把那五千元吞掉,也不愿招惹他们”。[v]
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与作者一起叹道:“原来天天把人权放在嘴上吹得比雷声还大的美国,这个向全世界标榜以人权治国的国家,人权却被坏人糟蹋得不值一文。”[vi]
作者尹华有过非常奇特的经历。他出生在中国广东,在广州读大学时被打成右派,毕业后被分配到寧廈小县城工作。后来与女朋友一起偷渡香港,被港警抓获,所幸被香港的亲戚赎出。后來輾轉去了台灣,考入台湾大学医学系,不久又被台湾当作共党嫌疑犯抓进监狱,好在他的女朋友认识台湾高官,一番斡旋,他才脱罪。他在中国的大陆、香港、台湾三个地方,都曾被当作另类。以这样的经历,他的眼界自然不同常人,见事方式要深刻得多。他的太太淑瑛其实就是小说女主角陈爱玲的原型之一,因此,他对拉斯维加斯社会,尤其是赌场、警方、司法的观察是犀利的,独到的,也是可信的,他的批判也非常有力。此书的几句卷后语是总结,也是对拉斯维加斯社会真实的写照:
这是一个最美丽的城市,
这是一个最肮脏的城市,
这是一个民主自由的圣地;
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贼窝;
我们拥有一切,我们一无所有;
作恶多端的人可以上天堂;
善良无辜的人却要下地狱;
说她好,是最高级的;
说她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尹华(尹浩鏐)自幼庭训甚严,又聪慧过人,因此有很扎实的国学功底,且在西方文化中浸润多年,文学、音乐、美术素养都很深。因此,小说中处处显示出多种艺术才华。例如,中国古典诗词、西方文学艺术典故都在书中随处可以见到,使小说在朴素的文字中显得优雅动人,韵味悠长。那一曲《月光下的拉斯维加斯》贯穿始终,既见证了美好的爱情,也预示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不过,说实话,在拉斯维加斯,一般人是看不见月光的,在璀璨的灯海里,在不见天日的赌场中,在美金那无形的强光的照耀下,其它一概失色。只有对这些人为光源免疫的人,也就是那些正直、善良、没有贪欲的人,才会发现,拉斯维加斯的月亮真的好大好圆,很美很美。
[i]
、2、3、4、5、6尹华:《月光下的拉斯维加斯》,【香港】明窗出版社,2008年3月版,第70、36、86、95、98~99、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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