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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历史前世今生李叔同弘一大师悲欣交集高僧大德 |
分类: 夜海航灯 |
作者:陈慧剑
水月
一九一八年,春寒笼罩杭州城——
叔同从大慈山虎跑寺回校。他的朋友、学生起初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只有校工闻玉,发觉李先生突然转了辙!
原因是——叔同回校,静悄悄地,把闻玉叫进屋。
“闻玉!”叔同面带欣喜的、庄严的浅笑说:“从明天起,我又要麻烦你哩!”
闻玉觉得,李先生好像有一场喜庆事,托他安排。
“喏,李先生,您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有什么麻烦?”
“我说,老闻!你看看我这间小房子里的布置!”叔同用手划了个弧形,引闻玉看去。
闻玉虽然那么敬爱叔同,他的房间,也去过很多次;可是,房间里什么东西摆在什么地方,倒没有记在心上。他经叔同这一指引,这才仔细浏览。
“哎唷,李先生,您这儿摆设得像个和尚的禅房!”
闻玉一面注意那墙上挂着的佛像,一面出奇地凝视佛像旁挂着的黑色念珠,四壁纤尘不染。
“呵!”叔同笑吟吟地:“这真叫你看准了。住禅房,还要有福的人哩。闻玉啊!也正因为我供佛、拜佛、念经,所以,从明天起,我的菜饭,请你关照厨房一声,不要荤腥,明天,我开始素食!”
“素食?”闻玉瞪着眼:“食素?”他把这两个字颠倒一番。
“对啊!”叔同说:“念佛的人,原该素食。”
那,那,素食……”因为叔同一向吃沙西米、芥末、日本料理惯了的,今天突然改吃中国菜,闻玉也惊住了。
“对了,素食,没有什么花样。你想想,去年我在虎跑,二十多天断食,结果,还不是一样。人同皮球差不了多少,不打,它不会向上!”
“真的,李先生!我总把那件事当做你治病的方儿,我们肉眼凡夫,看的总是眼前事!”闻玉仰望着高而且瘦的叔同,如仰望一尊塑像。“明天,我记着了!”
“闻玉——”叔同又想说什么,话到嘴唇边,又止住了!
他想说:食素,是佛教行者,水到渠成的自然行径;从理论到实践,素食是它的分水岭。他研究佛学,不声不响地,已经三年。在论理上的瓜熟蒂落,结果,他正式皈依了佛门,正式做了佛教实行家;他所实行的,便是“慈悲”这两个佛教徒唱破嘴皮的字,没有比这再平凡了。
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闻玉不了解。
从此——他自自然然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内,素食、读经、拜佛,做朝暮功课。
直到清明节,学校放了春假,他没有再去虎跑。离开家,已有两个多月;他觉得,这一次回家,应该向雪子宣布他的心事。
清明前一天晚上九点钟,做完晚课,坐夜车,回到上海法租界的家——雪子还没有睡,百叶窗内,透出乳白色的灯光。
叔同敲门。
雪子知道叔同回来了,隔着窗问:
“是叔同?”
“雪子——”叔同说:“你还没有睡?”
“我来开门!”雪子放下手上的书,出来把门开了。“我看书。今晚读的是《断鸿零雁记》!”
“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叔同重复一句。
这时候,由于“起信”后的宗教虔诚,由虔诚、急进,而产生的证悟,一点一滴地抵消了他的凡俗之念。相对地,出世的彻悟力,迫切地在意识间造成一种“形势”。
当他与丐尊为“辞聘”事辩论时,那时他确实想到雪子,想到北平的家,想到他在世间艺术的造诣,还有些攀藤扯葛的俗念未消。那时,他仅仅想到做一个在家的居士足矣!至于遁入空门为僧,心里虽有浮泛的冲动,但是,能不能创造一种出家的机缘,那是大有问题的。
皈依了悟老僧之后,仅仅两个月,内心的构想,突然起了变化。——他想到,放不下,世间一草一木,一瓜一葛的牵绊,都使你放不下。假使放得下,即使脱下这张人皮,也不足痛惜;世间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此身之外,如不是牵你上天堂,入地狱,还有什么使你牵挂的?因此,他的脑际,即速通过这一项决定:便是这一学期结束,暑假去大慈山出家!
至于天津的家,没有什么不了。雪子,先要在心理上,作个安排。雪子,他想到飘泊异国的雪子,心灵间不能不怀着一丝如缕的忏悔之情。然而,业缘如此,夫复何言?在不久之前,他告诉丐尊:“要出家,也必先通过雪子!”
——他相信,雪子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过在情感上放不下,她太深情了,情深必堕,佛氏名言。他不仅为“情”字,这个苦恼千古圣凡的根绊而哀伤。不仅为上一代,为下一代亦复如是。
因为回家时,已经很晚,所以也没有同雪子多谈。他吃了枇杷膏之后入眠。
假期是三天。
他把准备好的话,留第二天谈。第三天,用来平衡雪子剧动的悲哀。第四天,他可以在不伤情感之下离开。以后几个月,让雪子作深一层的、哲理上的考虑。在暑假前,他还要回家两次,处理身外之物,处理雪子问题。
放下情感上的重担,百痛不如一痛,但愿他日,莲池会上相逢,让今生斩却“地狱”根。
平时,叔同与雪子相守,多是谈些文学上、书画上、音乐上的知识。雪子也算得半个音乐家。雪子爱好音乐,这是他们相契的焦点。
自叔同去杭州教书以后,或许是这块“人间净土”感染了他。近
二年,使他钻入佛学的故纸里;之后,每逢回家,话锋转向,离不开“佛经”的故事。
雪子与世俗儿女千古一辙之处,便是放不下那份夫妇之情——与
叔同那份性灵的结合关系。假使雪子重视所谓世间的“名分”观念,她不必远离故国。但也正因她情深业重,所以对叔同的情感,一直是难舍的。
他们在上海一住就是八年,雪子也不过三十岁。她受叔同那种孤高而不可及的情操所熏习,在观念上,对世间名利,已感觉平淡无奇。可是,相左的,则是对叔同的那份情感,更加深刻。叔同学佛后,佛家的“立”与“断”的魄力,又自叔同的行为上传给她几许。于是,她对世间的变化,也感觉“空门”,有它的深邃哲理!
第二天白天,在朋友们访晤中度过。直到晚上雪子把药弄好让他吃了,便在灯下对坐。她对叔同的宣布素食,略略表示了一点意见。
“叔同!你的素食,我原没有异议。不过像你这种体质的人素食,不能不令人怀疑,素食能拯救多少生灵?”雪子说话的声音很沉痛。但她的容貌,好像没有老,还同东京上野时,那种模样。
叔同的嘴角,习惯地作个浅涡:“雪子,你这种素食见解,刚好同丐尊他们差不多!你们都会说,素食会把我埋葬!我不能相信这种生物学上的论调。为什么呢?如果素食会吃坏人,那么照理:肉食,应该青春永驻了。可是,这又不可能!所以,肉食,素食,对人体的能力,都没有人实验过,证明哪种更能接近人体的健康。这种争论,如两个小儿争‘日出’,那是没有道理的。——我只证明,素食,因为我要这样做而已!”
“像我们国家的僧侣,肉食、娶妻、住庙的,大有人在。”雪子说。
“这我的眼睛里都看见过。雪子!你们贵国那种肉食、娶妻的和尚,不过是一个宗教蜕化的样本,佛教在日本,也如武士道在日本一样,都是文化的变形虫!论历史,我们只能如此说。你们日本有肉食的僧侣,黑社会的浪人,我们中国何尝没有‘肉食’的和尚,‘黑社会’的‘袍哥’?”
“你是居士,叔同,素食会为你招来无端的烦恼,是不?”
“这个——”叔同略一停顿。“我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雪子!”叔同那一双抑郁的眼睛,突然间伤感地看着雪子,很久很久。
雪子似乎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什么事,叔同!什么办法?与尘世隔绝,与社会绝缘吗?”
“在生活上永远隔绝!”叔同的话坚定又伤感。
“那为什么呢?在家,我可以维护你的素食生活,可是,在外面,便不能随心所欲了!你可以永远守在家里,放弃社会的生活吗?”
“雪子,这还不是我的意思。千言万语,一个偏爱肉食者,素食自然有问题。你要了解,即使素食,也要勇气、决心、毅力!人们可拿‘损害健康’、‘独特异行’,这些辞穷理拙的幌子来压制素食运动。但是他们没想到比这更重要的宗教徒的原则总要建立!一个人,自必要有与人不同处!这个不同处,才是真正的你!否则,你仅只是别人的‘积层’!孔子之与人不同,在乎他能‘作春秋’,司马迁之与世不同,在乎他有勇气‘写史记’,他们有胆子,用史家之笔,使乱臣贼子惧!我们要效法先贤,也要求得一个与人‘不同处’!
“我的素食历史很短,可是,我很欣慰!我实行素食,也是以一生为准。中间没有折扣,没有偏私,没有假定。为的只是完成一个与人不同的‘我’!”
“呵!”雪子说:“这只是你素食的道理,但不是办法!”
“还不止此呢!”叔同看看雪子灯下的眼神,晶莹而光洁;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最贤惠的女人,最美好的侣伴。于是,他放胆说:“你赞成我学佛吗?”
雪子惊异地表示赞成。这不是问题。
“是出自内心?”
“是出自内心!”
“如果你真心同意我学佛,认为我做得对,请相信我。也许今生不能获得什么,这不是一种马上兑现的工夫!”
“叔同,”雪子打断他的话,“我们俩只有上苍知道!”雪子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假使——,”叔同想一想,觉得必须要讲下去了。“你要注意到一桩事情,那便是一个尽形寿学佛的人,一个倔强的佛教行者,很可能,他会遗世苦行,走上出家那一条路!”
雪子的脸色一变,忍不住打了一个颤栗。
“你现在是个居士,居士不也就够了!在家学佛,并没有人阻碍你。在家学佛的人,不是很多吗?”
“在家学佛的人很多!可是学佛牵绊也多;华严经道:‘家宅犹如火宅’,‘女身’犹如‘蛇身’,这没有一丝侮辱女性的成分,女人也是人生的。然而,过来人都知道,在一个学道人的眼里,家是无辜的。但那颗意识着家的心灵,却坏了事。并且,我学佛的念头,自与别人不同。雪子啊,我在佛道上,是发了大愿的!我要在佛道上,苦修一番;假如李叔同有一天成佛,将来第一个我度的人,便是你了!”
雪子听到末尾这句话,破颜一笑!
觉得叔同蜕变得太突然了。但是,他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