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寂寞叹容若
(一)
段战江
[载于本刊2007年11期(下)]
对于古人,对于文人,我们历来总有拔高或放大的“人文”偏好。
于是,我们能够记住的,不是干巴巴的圣人,就是乱糟糟的才子。若是还原历史的真相,真实的圣人或文人,又会令我们多多少少有些沮丧。好在是,历史还会存有一些令人欣慰的魅力“异数”,给予我们了解的冲动和希望,譬如说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是一位极其可爱、可敬的人物。他虽是满清的相府公子,却“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他虽是皇帝的御前侍卫,却“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说他可爱,是缘于他的人生姿态,“胸中浩浩落落”,不受世俗影响,不为名利束缚,清清爽爽,挥洒的是真我;说他可敬,是缘于他的健硕人格,不为矫情示大,不因自傲止步,认认真真,坚守的是自我。当年,身为大内保镖,他“日则校猎,夜必读书”,朋友夸他“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指的就是他“两不误”的刻苦精神和潇洒才情。而如此一位才情充沛,人格健全,绝世超然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竟不是缘自小说家的杜撰,而是夹在中国文化史册里的一位鲜活人物,想想看,惊奇之余,不免又有几份骄傲和欣慰。
不是人间富贵花
——相府公子的忧郁之谜
从某种程度上讲,纳兰容若是以“忧郁”而闻名于世的。而要探究他的性格忧郁之谜,最好先从他的家庭背景谈起。
纳兰容若生长在裘马轻肥、钟鼎鸣食的朱门华第,可谓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幸运儿。更幸运的是,他的父亲明珠不但官做得好,位极人臣,而且教子有方,对他调教得当,又宠爱有加。明珠是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能臣,他口才好,记性好,心思缜密,史载他为人“警敏善断,事无大小,洞见本末,措置规画,纤悉中要”,天生就是一块当官的好料。58年的职业生涯中,他从侍卫干起,渐渐把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都做了个遍,最后做到戴三眼花翎顶带的太子太傅和武英殿大学士,在平三藩、定台湾等一系列大事中都作过不少贡献,也因此官居相位(内阁总理大臣)达13年之久,其能力可见一斑。同时,他还博览古籍、晓畅朝典,是个法典专家。如《大清会典》、《大清律》、《赋役全书》、《满汉品级考》等,都是由他裁定。另外,他还担任过《一统志》、《明史》的总裁。明珠为人谦和,个人魅力非同一般,特别是他“好施予,尤喜寒士”,史载他“羽翼善类,将掖寒士,卓然有古大臣风”。这样“文武兼修,德才兼备”的楷模父亲,必然对容若性格的形成和个人喜好的培养,有着深远的影响。
当然,掌控朝政的明珠也有“广置良田,市买奴仆”的浮华一面和政治上投机圆滑的一面。史载他借重臣地位之便,总是讨便宜卖乖。凡是官员奏章符合皇帝旨意或受到夸奖时,他就会说那是他力荐的结果;如果皇帝不满意,他就会说皇上很不高兴,幸亏我从中挽救。这样就把下面的官员哄得是时喜时忧,不敢不承他的情面。纵横官场几十年,明珠不亏是一名玩弄权术的高手,他以种种手段“市恩立威”,广结党羽,不外乎是“要结群心,挟取货贿”,从而实现其权力上的操控欲和心理上的满足感。对于这一点,只要不触及底线,皇帝都可以理解,能够包容。更何况他又很能干,对皇帝也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他虽然被弹劾、被抄家,但旋即又官复原职,继续担任内阁大臣,直至70多岁老死善终的重要原因。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国史馆修纂《明珠传》时,乾隆帝在确核明珠的罪案时,就很明白地指出:“明珠错就错在于徇利太深,结交太广,不能恪守为官的戒律,但还不至于像明代的严嵩、温体仁等人那样作威作福,竟敢排除异己,陷害忠良,搞得满朝畏惧而又不敢多言。虽然明珠也有很大的过失,但这并不能掩盖他的功劳。”这应该算是对他比较客观的评价。基于此,我们应该纠正习惯上对明珠的历史偏见和人格成见。
由于人性的复杂和微妙,对历史人物的评判,我们既不能一味放大缺点,也不能一厢情愿地拔高优点。在这对父子身上,我们就不能因为明珠的种种政治过失而武断判定他的人格“庸俗卑鄙”,同样也不能因为容若的诗词“不食人间烟火”,就刻意相信他的品质“清高绝俗”。换言之,明珠肯定不是脸谱化的“恶人”,容若也绝对不是纯粹化的“玉人”。后世许多研究容若的文章,把明珠和容若“对立”起来,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就容若性格的培养和素质的形成来说,身为父亲的明珠是功不可没的。
容若“天资纯粹,才力强敏”,这是拜老天爷所赐,但他“识见高明,学问淹通”,就要算明珠的功劳了,这是明珠为儿子聘请名士高师、认真教化的结果;而容若待人君子心性,至诚真挚,除却天性使然,我想这也肯定是受到明珠礼贤下士的影响。正所谓“子之教,父之功”也。
身为八旗子弟的容若,正是在开明又开放的父亲细心调教下,成为一名文武双全、人品佳美、丝毫不带纨绔习气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容若18岁中举时,他的老师就回忆说“偕诸举人青袍拜堂下,举止闲雅”,没有半点相国公子的骄矜和浮华。
19岁那年,容若因寒疾不能参加廷试,明珠心疼儿子,决定让他把“功名”先放一放,并坦然表示:“吾儿年纪还小,再等几年吧。”护犊之情跃然纸上。由此我们也可以判断,明珠虽然要求儿子上进,却从不给他压力,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封建家长。近世红楼研究有“明珠家事”一说,姑且不论其真伪,我们不妨先作个有趣的对比:把容若与宝玉相提,明珠和贾政并论。若是明珠和贾政一样刻板无趣,僵化教条,那容若怎么可能会筑茅庐、建花堂,拥书万卷,潇洒自娱,过着“悠然尘外”的神仙生活?我总以为,正是明珠对儿子的开放和包容,纳兰容若“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的真性情才可能得以自由抒怀。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容若结交的大多寒士朋友,同时也多受明珠的庇护和帮助。作为封建大家庭的“领头羊”,明珠具有无上的权威。如果他不同意、不支持,容若要想以狂生自居,和朋友们恣意唱和,恐怕只会像宝玉那样,招来一顿臭打。也正是因为有父亲这样一把巨大而温暖的保护伞,容若才可以“世味甚淡”,以风雅为性命,视朋友如肺腑。
事实上,容若对其父亲明珠的感情甚笃。有一次明珠染病,容若整日整夜服侍左右。为照顾方便,他晚上连衣服都不脱,多日下来,脸色变得暗黄,人也憔悴不堪。等到明珠病情好转,饭也能多吃几口时,他才转忧为喜,并告知亲朋好友。这一点,又和贾政与宝玉紧张的父子关系形成鲜明对比。
那么,既然如此,容若又为什么性格忧郁呢?对此,我们必须明确一点,那就是纳兰容若虽然“性近悲凉”,具有非常典型的多情忧郁型的诗人气质,但他的忧郁和苦闷,也是分阶段和场合的。
如果细细研究纳兰容若的创作年谱,探寻他的人生轨迹,就不难发现,他最大的伤痛是丧妻之痛,大量令人不忍卒读的凄惋诗词,多是缘于这块心病;而他最大的苦闷则是雄心壮志不得施展,苦于职场生涯的寂寞和单调。有文章说容若是看透了封建王朝官场腐败和人心倾轧的险恶和无奈,才会那样消沉,其实这有刻意拔高容若的觉悟之嫌。在他短暂的31年生命历程之中,9年的职业生涯都与“官场”无关,他终其一生,从事的也只是入直从驾的“大内保镖”工作,而且他一直渴望被皇上提拔,早日进入“官场”,以施展其抱负。也有文章以事后诸葛亮的姿态判断容若未卜先知,早就预知纳兰家族有“大厦将倾”的危险,所以才会那样“忧郁”。其实在容若的有生之年,他的父亲明珠一直官运亨通。即便是容若去世后的两年,明珠府被抄,栽了根斗,伤了元气,但纳兰家族并没有衰落。一是明珠很快就官复原职,二是明珠的其他子孙后来也都很有出息,这便是最有说服力的明证。还有一种说法,将容若的寂寞归结为满族文人在汉文化中的尴尬地位,以及对本民族文化消亡的焦虑之感。这种观点看似深刻,实则有点牵强。一来那个时代,满族处于统治者的强势地位,对于汉文化的学习,更多是基于稳固统治的需要;而对于本民族文化的态度,他们既不自卑,也不自大,易服剃发,满汉双语,重视骑射,更多强调的是一种政治效用。至于文化优劣,他们心知肚明,态度也很明确。换言之,他们对汉文化的接受,是主动而积极的,是抱着为我所用的目的的。譬如清朝统治者从不鼓励满人、蒙古人参加科举,而是把科举入仕之途留给汉人,即所谓“旗人不占鼎甲”。因此,统治阶层的优越感,使他们不可能幼稚到和汉人比拼文化的程度。容若身为满清贵族子弟,对汉文化的学习和运用,能得到汉族知识分子的认同,自然是一件好事,但他也绝不会因此寂寞。文化境界没有民族之分,容若不见得一定要和满人唱合,才会得到共鸣和满足。至于本民族文化的消亡焦虑,那更是后世遇到的难题,与容若无关。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简单地将纳兰的“忧郁”随意归结,或是任意附会。如果我们抛弃种种历史或情绪的干扰因素,单就纳兰容若的性格分析,也许我们会离真实的答案近一些。
“天姿超逸”的容若,有一种“冰肌玉骨天付与”的冰纯气质。正如他在《采桑子·塞上咏雪花》中写道:“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种“别样清幽”、“自然率真”、偏爱“凄凉冷处”的性情,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诗人气质,与家庭无关,也与时代无关。只不过,一颗高贵的灵魂,兼具“乌衣公子”的富贵身份,会让他显得更有魅力。被推崇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纳兰容若无疑是个天才,而按照叔本华《天才论》中的“天才忧郁”之说,纳兰容若的忧郁更具一种思想贵族式的气质之美。曾有人做过一个数字统计:纳兰容若现存的300多首词里,“愁”字出现了90次,“泪”字用了65次,“恨”字使用了39次,其他如“断肠”、“伤心”、“惆怅”、“憔悴”、“凄凉”等字句,更是触目皆是。有人把他与南唐后主李煜相比,或干脆就说他是“南唐李重光(李煜,字重光)后身”。但同是忧伤,可二人有质的区别。李后主以亡国为代价,换来“一江春水”的愁,多是多,载是载不动,可也不值得一载,因为他念的是故国雕栏玉砌的富贵生活,悲的是垂泪宫娥的卿卿我我,这般愁,拿来又能如何?相比较而言,容若的愁要清新的多,可爱的多,也美丽的多。对容若而言,忧愁是一种思考的姿态,也是一种心灵的洗礼和升华。他愁的是人生况味,愁的是世事无长,愁的是岁月无情,愁的是历史沧桑……他愁出了“唱罢秋坟愁未歇”的情意绵长,也愁出了“天将愁味酿多情”的无限诗意,还愁出了“倚栏无绪不能愁”的人生尴尬。对于何处生来的忧伤,容若也不是很明白,他就曾“几为愁多翻自笑”自嘲愁多。这种愁,需要幽默的精神为底色,更需要壮硕的人格做支撑,好在是,他都有。
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里夸赞纳兰容若的诗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并分析说是“未染汉人风气”的缘故。因此读容若的诗,会有清新之风扑面而来,带着野草的气息。那些以情取胜、以性灵胜的诗词,多是饱含着美好的感情和纯真的激情,真得令人眼热心动。相比较而言,那些所谓资深写手的诗词,纵是匠心再巧、用典再深、韵律再美,又能如何?
容若的纯,容若的真,有一种玉树琼枝的“出世”之美,正所谓“三生慧业,不耐浮尘”。容若自号“楞迦山人”,他的诗词《饮水词》也取自北宋和尚道原的《灯录》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句,由此可见,他有佛家常说的慧根和佛缘。也许正是太过聪慧,他看透了人世繁华,才会漠然“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并坦然以“萧然若寒素”的狂生姿态,在自己的天地里,恣意自己的感情,美丽自己的生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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