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还能背得上来的几首宋词,都是辛稼轩写的。早想写一点关于陈凡的文字,每当有这种念头的时候,辛词“醉里挑灯看剑”的句子就会随之而来。陈凡是三剑楼中的一剑(见《三剑楼随笔》),自号百剑堂主。从照片看,他的身姿颇有军人的挺拔,英气勃发,与一般的南方人稍不同。平时我也饮些酒,但不大醉。在南国的日子里,独自在外,饭后略带酒意,兴致较好,常以读书排遣时光。这时,分别在广州和深圳,买到了陈凡的《一个记者的经历》和徐克弱的《灯边杂笔》、《秋兴集》。我住在深圳福田,窗外一片农田,再过去就是边境,晚上边境灯整齐地划亮,阅读的间隙,眺望远处的灯光,令人遐思。曾多次猜过徐克弱是个怎样的人,直到近年读到唐振常先生的文章,才知道就是陈凡,想来极有趣。
(一)《一个记者的经历》

广东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初版。从书名看像是作者的回忆录,实由陈凡的六组通讯组成,为《转徙西南天地间》、《革命者的乡土》、《广西见闻录》、《幸福的颂歌》、《壮游诗纪》、《桂林行旅记》。有的当年出过单行本。陈凡是《大公报》的著名记者,书中的文章前后历时三十多年,为巨变的时代留下了一幅幅难忘的剪影,也证明了这位尽责的报人不凡的经历和才华。
陈凡与掌故名家陆丹林一样,均为广东三水人,事业的起点在广西桂林,参与了桂林版《大公报》的创办,香港则是他的终老之地。他曾徒步采访过广西的绝大多数地方,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人民疾苦有着深切的了解,为新中国的诞生和成长而真诚地讴歌。《幸福的颂歌》是较别致的一篇,陈凡用平实的语言,诗一般的句子,全面展示了新中国头六年所取得的伟大成绩。面对海外读者,处处流露出作者的自豪感,很可代表当时广大知识分子的欣喜。
《桂林行旅记》是自称“鸟要回巢”的访旧之什。时我已有点记忆,读来感受更深。陈凡此行原是去江南等地,行前发生唐山地震,凭着记者的直觉,他立刻决定直飞北京,再设法亲赴唐山灾区采访,向海外报导真实的情况。他说:“几十年的记者生涯,许多现象都已见过,惟独地震的情况还没有经历过”。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的计划没能实现。株守广州期间,陈凡的心情可想,花了一个晚上,他给京津两地的朋友写了三四十封信,等待的时候,有了重访桂林的打算。去桂林前,令他惊奇地收到了北京陈迩冬的回信,来往只费三天,“其迅速使我感到有点意外”
陈凡又说:“我这个冒失鬼虽将他的地址写错了,而邮务人员竟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信寻递到收信人手上,若非社会有极好的组织,安能办到?况乎又是在地震之后,处境十分非常,事情十分忙杂的情况之下。我们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应变能力,安能不使举世感到惊异!”相信关心祖国的海外读者,看到这样的记述,会感到安心的。轻轻几笔,陈凡作为记者的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经常翻读的是写于五十年代的《壮游诗纪》,又诗又文,我喜欢这种形式,对作者的要求颇高,现在已难见到这样的记者。陈凡以善交友、能组稿久为人称道,此文就是明证。他所到之处,宾朋满坐。如记在上海与黄裳等聚会的诗云:“双燕双栖小榭中,春宵不再恨春风。可能为有生花笔,画得眉弯尔许工”。陈凡谓黄裳在“情场上却往往为山九刃,师老无功”。今新婚燕尔,当朋友的自然高兴。有说:“他藏书甚多,藏章有‘燕来榭’数字,朋友唐兄用沪语评曰‘奇嗲’。”
燕来榭是来燕榭的误记,手边就有黄裳新出的《来燕榭书跋》。现在燕已归去,而黄文依然“风华绝丽”,这是最令人感到欣慰的。
我看过一些著名报人后来写的回忆录,总觉得没有陈凡的这种选择来得高明,因直接取自当时的记录,真实性强烈,使读者身临其境,作者的风采亦尽在其中。
(二)《灯边杂笔》和《秋兴集》

《灯边杂笔》(1969)和《秋兴集》(1979)都由香港大光出版社出版,相隔十年,版式相同。每本书上均标有三种书价:一为原版港币定价;一为印有“深圳书店”字样的标价纸;最后则为号码章的打折价,分别为一元五角和一元八角。我是在一九八八年买的,时国内书价已有上涨的趋势,对港版书而言,就太便宜了。《灯边杂笔》原价港币三元,用的是新闻纸,可见港版书是七十年代开始涨价的,与香港的经济腾飞相吻合,书也印得越来越精美。
两书署名徐克弱,为《大公报》专栏文章的结集,反映出陈凡作为学者的一面。买书时不知徐是谁,在书店里,从目录中看到有傅抱石、张宗祥、章士钊、柳亚子等熟悉的名字,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记得同时买的还有两册吴其敏的小书,都是一家出版社出的。
十年来,这二册书让我给翻旧了,每次阅读都会有新的发现和感受。如我一直在寻找的章士钊《柳文指要》重印本,已改正了初版的错漏,这消息就得自《秋兴集》中《章行老的晚年杰构》一文。陈凡在香港买到的这个“善本”,我却始终未能得到,或许重印本都销往了海外?《柳文指要》初版共印八千五百套,原书上没有标出印数,陈凡不知从何处给打听到了。
书画收藏已成为人们文化投资的热点,各地竞拍之声不绝。听说其中赝品不少,报上揭出的已有多起。陈凡编过齐白石、黄宾虹的集子,有很高的鉴赏能力,自己又能画,在《伪造书画之类》等文中,可知香港早年就出现过大量的内地名画家的伪画,陈凡谈了许多伪画的故事和识别的方法,值得收藏爱好者一读。
书中的文章多写于国内“文革”风起云涌的年代,陈凡保持着一贯的理性、真诚,关注着内地的出版物,并作出合适的评价,没有任何空话,实属不易。
(三)《三剑楼随笔》及其它

学林出版社重印了《三剑楼随笔》,我们因此能够一起欣赏陈凡、金庸、梁羽生的随笔小品,三位作者都服务于香港《大公报》,人称“文坛三剑客”,陈凡用了“百剑堂主”的笔名。金、梁后来成了武侠小说的大师,声名远播。陈凡也写过武侠小说,他的气质更近学者,从以“陈少校”笔名写的《金陵残照记》、《西北军阀记》等书来看,他注重的多是史实性的东西,如此则很难写得好武侠小说,故已不为人所知。《随笔》中的陈文,说史谈艺,尽其所长,才是陈凡的本色。梁羽生原是学历史的,写过不少精彩的文史随笔,相对而言,金庸这类文字流传不多。
近中华书局出了《学林漫录》第十四辑,前十三辑不久也重印了,隔了许多年,还是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我认为这套书的创意应该来自香港商务的《艺林丛录》,书名相似,内容也相近。《艺林丛录》又是出自陈凡之手,他长期主持《大公报·艺林》副刊,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七四年共推出十辑,为副刊文章精选,名家荟萃。内地作者如章士钊、叶恭绰、潘伯鹰、瞿兑之、冼玉清、王元化、钱仲联、黄裳、黄苗子等均为之写稿,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学者散文”,可惜那时还没有这种名称。编写“当代散文史”的话,《艺林丛录》该占一席之地。希望有眼光的出版社尽快重印,我知道寻觅此书的书友很多。名利双收,何乐不为。
《大公报》人才辈出,当年刚踏上香港土地的曹聚仁,学富五车,对旧学颇为自负,“哪知和《大公报》的朋友相识以后,才知道李侠文、陈凡、罗承勋诸先生,都会写旧诗谈旧学,从旧诗词中写出新意境,远不是区区所可企及。我的自许,实在太可笑了”。(见曹著《书林又话》)曹先生笑过了,接着该轮到谁呢?(2000年写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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