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评论(2):生之迷执——解读华姿和她的散文
(2012-05-11 11:06:36)
标签:
杂谈 |
分类: 评论、书评 |
读华姿的散文,总会联想到泰戈尔或纪伯伦。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同属于生之迷执者,以孩童般好奇的目光观望在生命的途中发生的一切,试图洞悉其中的奥秘。生命的景观如电影胶片,一格一格地转动、停顿、经过,而迷执者总是在其中捕捉着生命的色彩和气息,留连着其间的苦难与幸福。
华姿的散文有两种,一种类似于泰戈尔——描摹生命中经过的人物和事件,在叙述中玩味人与事被命运之掌抛掷、翻转的姿态。那一种对此在的迷恋纤毫毕现地呈现于每一个细节,深情款款的眼睛捕捉着生命的碎屑,然后深情款款地述说出来。这是一种迷执。
而另一种散文则抽离了具体的人事与情境,只以追问的方式探索生之奥秘,包括此在的生命流程和彼岸的终极归依。这就近乎纪伯伦的哲人之思,以极美的语言表述出令人迷惘的问题,不期望解答,也没有人能解答,问题本身就是作者对奥秘思索的结果。这也是一种迷执。
无论是记录、描摹,还是追问、探索,都是一种生之迷执。华姿在散文中以迷执者的姿态寻找着,这种姿态成为华姿及其散文的特定标记。
一.
华姿散文对生命的眷恋体现于对过往人群的追忆。在她笔下,一个又一个灵魂随风飘逝:《把死亡变成一个庆典》中的父亲,《老屋》中的幺妹,《虫虫飞,虫虫走》中的幺狗妈、牯子妈、轿姑妈、见见,《告莲蓬,开荷花》中的白哥、选爸、玉姐爸、牵牛佬……这些转瞬即逝的身影令人久久难忘。华姿以近乎平静的叙述语调表达出一种世事无常、生命多桀的慨叹,虽则无奈,却不肯在麻木中对苦难以及苦难中的人视而不见,而是以清醒的头脑和敏感的心灵品尝、甚至玩味着粗糙的痛楚。
人是有价值的吗?如果人有价值,为什么这些人如蝼蚁般盲目地活着,然后寂寥地死去?
生命是有意义的吗?如果生命有意义,那么,为什么在如花的荣枯之间只留下一声叹息?
人在多大程度上等同于自然生物?人又在多大程度上与自然生物的生命形式相异?
华姿关于故乡和故人的散文提出了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问题,然而,这些问题注定了无人能给与肯定的答案。
询问人是否有价值,就像问一条河流、一棵树、甚至一片叶子、一粒灰尘是否有价值一样。这些眼所能见的生命如同昙花一现,转瞬之间便化为另外的存在形态。然而人的灵魂又不像叶子、花、蚂蚁、河流一样自生自灭,毫无伤感地溶入自然的母体,死亡总是令活着的人痛苦、迷惘、甚至惧怕。于是,华姿描摹着芸芸众生对死亡的种种态度,特别是在乡村,某人死去了,其死因迅速地被活着的人分析归纳为某种神秘的缘故,小心地规避着死亡之路。
幺狗妈的死是因为万老头拿走了她的魂,茨香触犯了“女犯母”的忌讳咒死了自己的亲娘,娇姑妈的死也是因为嫁女的时候犯了禁忌……(《虫虫飞,虫虫走》)这些惧怕死亡的人们在生命的航道上自己摸索着,发掘出一条隐性的神秘的灵际之河,这条河流是人眼不能窥见、若隐若现、又常常肆意泛滥,干扰着此在生命的奥秘。于是,乡野之人敬畏生命,又轻慢生命;惧怕死亡,又礼赞死亡;逃避苦难,又依偎苦难……一切都因为生命(包括生死两极)是未知的,而命运(包括祸与福)又是人无法把握的,人成为棋盘上的棋子,当棋子在一局的终结试图摸索出其中的套路时,规则又在下一局中被改动了,人依然被动地被乖桀无常的命运抛来抛去,没有安息。
华姿散文在叙事中的情感表达是极其节制的,似乎是淡淡地述说,随意地记录,然而那些在故事背后映现出的疑问与困惑分明传达了作者的伤痛。那是一种痛彻心肺的悲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们就这样被玩弄、被抛弃、被遗忘,他们生命的轨迹在世间如风划过湖水,不留一点印痕。难道每一个宝贵灵魂的寂灭只是为了给后世留下一则荒诞的禁忌?人们越来越小心翼翼,用死亡的阴影捆绑着自己,也捆绑着别人。当一条又一条的路径被关乎死亡的神秘经验所封闭,后世无助的人们将有何地可站?
这是一种对生存的执迷,一方面缘于对死的恐惧,另一方面也因着对喧嚣尘世的挚爱。华姿就这样一边描写着对生命眷恋不舍的人群,一边承受着生之迷执带给心灵的磨砺。
二.
另一方面,生之迷执也体现在华姿内心的热爱。华姿爱父亲,她怀念着父亲看田的样子,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对田野的虔敬有如一位圣徒。
父亲拄着拐杖,在麦田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苍老的脸兴奋得像一枚深红的浆果。风车在远处响起来了,麦子熟透的香气随风浸染到父亲的皮肤上,头发上,以至心里。父亲一脸虔诚恭敬,一脸天真的喜悦。他倾听,他抚摸,他伫立在麦田中,就像一个抒情的守望者。……(《父亲病了》)
华姿小的时候“欢喜做事”,这是生命之爱的另一种形式,“欢喜做事”与功利目的毫不相干,她记录着那种纯真的喜悦:
“我把一满背篓的青草背回家,倒在禾场上,散开了晒。青草慢慢失去水份,变枯变干。太阳偏西的时候,满禾场上都是黄蜻蜓在飞,弟弟举着竹扫帚守在篱笆门口打蜻蜓。这时,我和祖母就开始‘搅搞把’。”(《喜悦是生命的黄金》)
一上小学,华姿对读书的喜欢就超过了对干活的喜欢。“一张印了字的纸片,在风中飘来荡去,我看见了都要捡起来看一看的。”(《喜悦是生命的黄金》)成年的华姿以重复的动作表达她对家庭的爱,她写道:
擦洗,是我的一种日常状态。每天我都在进行大量的擦洗——擦洗地板、桌子、沙发,擦洗灶台、浴缸、洗脸池,擦洗扶桑的叶子、鸭掌木的叶子、米兰的叶子。(《我擦洗着扶桑的叶子》)
无论是对亲人、家庭的热爱,还是对干活、读书的热爱,华姿笔下的爱仍然源出于生之迷执。爱所遇见、所经历的一切是好的,而一旦在内心留下印痕便会成为将来痛苦的隐患。华姿的爱多,所以苦难也就格外的加增。当她所爱过的一切随风飘逝的时候,她总想挽留,而人只拥有一张单程车票,无法溯逆回转,留住逝去的一切。于是,痛苦的潮水就漫上脚踝。
过于执著的爱会导致某种特别的行为,迥异于其他没有同样程度的牵挂的人们。父亲死了,乡亲和家人哭成一片,只有华姿“绷着个脸,一滴泪都没有流”,不肯把自己对父亲的孝心和追悼变成一场表演。童年时期对“做事”、“读书”的迷执使她深得人们的爱悦,而成年的她对父亲的挚爱却使她难以被人理解,那么,究竟哪一种迷执能被接纳,哪一种迷执会使迷执者被群体拒绝?
如果说“欢喜做事”是一种幸运的迷执形式,华姿也记录了同样“欢喜做事”的女人们的悲剧。莲蓬的妈勤快,从早做到晚,莲蓬的爸“却说,她欢喜做,做死她,做死她。言语中一丝怜惜之意都没有。”而眉子的妈“手脚慢,做什么事都像在修行,但因是个软性子,眉子的爸爸就生怕她吃了亏,额外怜惜她,她享的福,是月亮洼女人们看都没看到过的。”(《老屋》)同样,爱读书也有幸与不幸,有的孩子爱读书,考上了大学光耀门楣,有的孩子爱读书却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究竟哪一种迷执能给人带来福祉?哪一种迷执会给人带来伤害?华姿困惑不解。这仿佛是生命的悖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没有确定的答案。
于是,迷执成为生命的一种顽疾。人作不到无所住心,所以得到了会狂喜,失去了要伤痛,年日久远了还要一再地追忆。然而导致迷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人在生命的河水中淘选的黄金究竟应该是什么?是快乐吗?华姿的散文分明告诉人们快乐只是一种形式,短暂的快乐可能随附着长久的苦难。是哲理吗?规则时时改变,先前的领悟对当下的事件毫无裨益。是生命本身吗?华姿写过短寿夭亡的无辜者和因长寿而抱怨不已的老人,谁是“该活的”?谁又是“该死的”?活着的和死去的谁更幸福?依然无从得知,依然是一个悖论。
人在寻找什么?人应当寻找的是什么?在华姿纯思辨类型的散文中,作为个体和群体的人的终极关怀得以阐述出来:
寻找是一种方式,拥有永远是另一种方式。
我沉浸于寻找的意义和乐趣,在寻找中脚踏实地,像一棵努力向上生长的树,更像一个勤勉的农夫。我不在乎是否能寻找到那唯一的果仁。
大地茫茫,宇宙浩渺,我的寻找本身就是那唯一的最珍贵的果仁。
为了寻找而寻找,为了迷执而迷执,于是,一种被动呈现在文字中——难道意义就在于盲目的活动吗?也许,意义就在于盲目的一生终结时,人或许会醒悟到此在的虚妄。这种对无意义的领悟只能诞生于寻找意义的终点,也许是自身生命的终点,也许是他人的终点。那么,这种领悟对于在迷执的中途无法超脱的人来说,依然没有任何意义与价值。
华姿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三.
我们不难发现,华姿散文无论是对具体人事的记录,还是抽离具象的纯粹思辨,其实质都指向相同的鹄的。那些具体的人与事已经不再是现实中的偶在个体与偶然个案,而是在作者的追忆与思索中被加工、重塑过的符号,承载着作者对终极的追寻和对家园的眷恋。
于是,过往的人群成为包容华姿深切之爱与刺骨之痛的器皿,也即迷执对象的种种幻化表象,而真正的实体则隐没于这些凌乱纷杂的象征物背后,等待被寻见。同样的,华姿对乡野的回想与依恋也是人渴望家园的代替。乡村真的是华姿梦想的故乡吗?当然不是。在作品的叙述中常常可见出华姿与乡野的隔膜。乡村只是一个象征的符号,华姿借此言说的是灵魂对安息之所的切慕与寻找。
不论是否借用具体的隐喻符号,华姿表述的始终是寻找,她说:“让我们去别处寻找物质,寻找我们日用的粮食和水。在这里——在这河流上,我们只寻找爱,只寻找美。”她还说:“当我因寻找真理而痛苦时,痛苦就是我心灵的水和阳光”。寻找和寻见是起点和终点,而疑惑是其间的过程与路径。华姿在途中思索、张望、犹疑,她怀疑自己不过是“一个茫然的看客。一个永久的找不到答案的追问者。一个在中途行走,却永远达不到目的的独语者。”然而她始终没有停步或偏离。
寻找是出于生之迷执,是个体无法停止的生命冲动,只要一息尚存,人就跋涉在寻找家园的途中。华姿向天际发问,同时拷问着自己的心灵:“我为什么要思索河流呢?”“死是什么?”“你究竟在那一只手上徒劳地翻转呢?”“我是谁?我在何处?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对一个彼时的人说话》) ……寻找的意义就在于寻找本身表明了对象存在的可能,就如同在途中表明或许会有终点和目的地一样,寻找是为寻见终极之真提供一种可能性。
对于此在生命而言,寻找本身是最珍贵的果仁。在途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有声有色,充满了喧嚷的生机,这使得旅途不至于太枯燥乏味。只要寻找,就肯定了此在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同时也指向可能被寻见的对象和目标。寻找在华姿决非盲目的虚妄,而是一个苦乐交织的过程。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庄子则以自娱自慰的方式对死亡鼓盆而歌,西哲坚持用清醒的头脑探寻彼岸,要“向死而生”……无论是试图回避还是竭力超脱,无论是严阵以待还是嘻闹戏谑,无论是冷峻地承受还是油滑地化解,对生命的思索和对彼岸的无知是关乎人的一个痛苦事实。
华姿淋漓尽致地描写着人们日趋狭窄的立足之地:日益增多的禁忌道德,难以预料的天灾人祸,城市文明对宁静乡村的侵扰,每个人内心的惶惑不安……如果不能直面死亡,人将失去最后的立椎之地,成为恐惧的蝼蚁;如果不寻求天人之间的和谐,那么人内在的小宇宙也只能是混乱不堪的废墟;如果不抓住一根真能支撑人的梦想的坚硬枝桠,人如何获得安息?当人们在灵际之河中摸索的时候,真的完全是出于蒙昧和驽钝吗?这其中是否也存在着一种直觉的灵性领悟?或者说,对世相的非理性把握是否也存在一丝的合理性?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口耳相传:“三才者,天地人”。然而这里的“天”并非具有神性位格和终极意义的“天”,而只是自然性时机的偶合;“地”是指的物理现实世界;“人”立足于天地之间,成为与万事万物和谐共处的主宰。然而,人真的能与天地和谐共处吗?
华姿在散文中一再表达的困惑与痛苦正是在于,人生时常被一条莫名的神秘力量所干预着:向往喜悦却有痛苦同在,勤勉耕耘却收取祸患,小心谨慎的还不如肆意妄为者幸运,而幸运者的幸福却如一片云雾漂浮在懵懂之人的发顶,当他觉察时又变成一场扰人的春梦。为什么人总是与幸福失之交臂?为什么人总是和苦难迎头相撞?只关注自然的物理世界规则是不能解决人生的这些困扰的,那些在命运的缝隙中苟且偷生的人还在痛哭流涕,谁能回避这些痛苦的话题?
在华姿的散文中,祈祷无处不在地渗透了人的整个生存活动。她凝望、倾听、惊叹、思索、歌唱……这一切都描摹出潜隐于凡俗人生中人所能拥有的超越性。
“一滴晶亮的露珠挂在一片青翠的叶子上,有很长时间。风从南边吹过来,使花枝摇摆,却没有摇下这滴露珠。
“我长久地凝视这个小小的奇妙构造,感到造物主既倾心于宇宙的伟大、自然的神奇,同时也不厌弃这细小的微不足道的美。”(《寻找的果仁》)
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寻找怎能是虚妄的呢?其实,寻找不必是那唯一的最珍贵的果仁。在寻找中人面向终极之真而去,那是祈望的对象,也是灵魂安歇的家园,他无处不在地等候着人的追索,成为抚慰人性、背负苦难的巨大温暖的怀抱。然而,如果人坚持只以自己所懂得的“果仁”为寻找的目标,就会对呈现于眼前的安息家园视而不见——那正是迷执者的歧路与不幸。
四.
华姿散文如巨大的冰山浮出水面的小小一角,清丽优雅的文字背后隐藏着深邃的哲学理念和无垠的生命景观。因此,华姿散文呈现出不易解读的现象。事实上华姿散文只属于拥有深沉的思想、广博的学识以及敏锐灵动的悟性的高层次的读者群。这是一种阳春白雪,是一种不妥协的曲高和寡。
华姿的文字是纯正典雅的,感情收放有节,而其中的蕴含丰富深广,以一种开放性为读者留出思考和诠释的参与空间。这应当是一种主流而决非边缘,然而只能是一种难于被世俗接纳的主流。笔者在此所谓的主流与边缘并非就当下阅读市场而言,而是在文化根基和价值取向上,华姿代表了一种真正的正统。哪怕当下市场中满盈着不入流者的喧嚣,沸腾着低水准的浮躁,华姿对“真”的深情聆听和对生命的恒切迷执都可以成为一根标杆,一根孤独的标杆。
这种散文言说从诸子、骚人一脉延续下来,有着深厚的文化根基,同时又吸纳了西方哲学与神学的精髓,静穆端庄而又深邃清远,华姿散文是学者的冥思、智者的询问、对圣者的追寻三者合一的结晶。没有悟性的人不必解读华姿和她的散文,在华姿亲和的文字中直立着一根诗人和哲人的傲骨,拒绝浮华尘世、追寻人性超越——这依然是华姿的一种迷执。
现今不肯思想的人已经太多了,迎合此类读者的快餐式的文字充斥着文化市场,这是一种可解释的现象。华姿以其艰难求索得出的生命之诗只是为真正寻找的人预备的盛宴,这已经不是仅仅立足于诗人和学人的立场在写作,而是作为一个面向神性之“真”虔诚追索、执著寻找的“人”的勇敢言说。而这种言说因为难以被俗常观念所理解,反而往往被视为不可解释的怪诞。
生命如河,在河中扬帆的人如果只有短暂的观念和局限的目光,就会困惑于无止境的漂流过程,那些激流与礁石、浅滩与漩涡会成为扬帆者的挑战和迷惑;迷执者则以信心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海洋,也许是永恒,也许是无垠,河流成为到达目的的一段过程,而决非目的本身。
华姿的散文讲述着沿途的人事风景,也越过这些风景望向永恒的宁静。对途中的人们充满眷爱和悲悯,同时对航行的终点怀着无法遏止的向往和好奇,这两方面的迷执成就了华姿两种风貌的散文,而这两者在本质上又是合而为一的。就这样,华姿在途中寻找着,既沉浸于河流,又驶向海洋,一路表达着生命行程中的纯真感动。
此文收入《湖北九十年代以来文学研究论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