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开始（节选）

                                  华姿

三

有个哲学家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老朋友。他真是可爱。我说他可爱，并非因为他的哲学，而是他挑选朋友的方式。他的一条腿修长而漂亮，另一条腿却因为受伤而变了形。所以，他就用他的腿来选朋友。如果来者看他的好腿也看他的坏腿，但看好腿多过看坏腿，那么，这人是可以交往的。如果来者看他的好腿也看他的坏腿，但看坏腿多过看好腿，那么，这人是要防备的。如果来者只看他的坏腿不看他的好腿，那么对不起，拜拜吧您！这人是绝对不能交往的，最好是立即转过头去，从此不再睬他。

富兰克林非常赞同老友的做法，甚至专门写了篇文章来支持他的观点。他说：“我不说任何人不好，我所知道的是每个人的好处。”

为什么人与人的相处这么难？为什么我们的人际关系中总是充斥着不快与不安？也许能为这个问题找到五个六个甚至更多的原因，但其中一定有个原因，就是我们的“看”。

人家明明有条好腿——明明有N多的好，你却只盯着那条坏腿看——只盯着人家的问题看，结果自然是批评和否定。而批评和否定的结果，自然是人际关系的破裂与破碎。难道还会有别的结局吗？你批评别人否定别人，难道还指望别人来赞赏你肯定你不成？

人性就是这样的奇怪：不肯欣赏别人，却又渴望别人欣赏自己；不愿鼓励别人，却又希望别人鼓励自己。就像我认识的一位诗人，从不读别人的作品，却又期待别人读自己的作品；一开口就否定别人的写作，却又巴望别人来肯定自己的写作。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呢？

星期天的下午，我去听道。讲到“论断”的时候，年轻的牧师有点严厉地说：“神的儿子在那里，你不激动你不饥渴，却只盯着别人的缺点和问题；神的儿子在那里，你不认罪你不感恩，却只忙着批评别人否定别人。这实际上还是一种骄傲和自义。当一个人在我们的论断中受苦受伤的时候，我们有没有为自己曾经扮演过扔石头和吐口水的法利赛人而颤栗？”

神的儿子在那里，我不认罪不感恩，却只忙着批评和否定。因为我总是忘了一个事实：当我否定别人的时候，自己其实也在被否定之列；当我批评别人的时候，自己其实也在被批评之列；当我只看别人的坏腿不看别人的好腿的时候，我自己其实也有一条坏腿，正被其他的人所看着。

四

所以，欣赏也是一种爱。

但要学会欣赏，恐怕要先学会看。我若连看都不会，又怎么欣赏呢？我也难以快乐。

还是分享几个例子吧。

两个小孩都把杯中的牛奶泼掉了一半。一个只看那剩下的，于是很欢喜地说：呵呵，我还有半杯呢。另一个只看那泼掉的，于是很沮丧地说：唉唉，我只有半杯了。

两个人在夏天的夜晚举头望天。这个人看见满天的繁星，那个人却只看见黑暗。看见繁星的连声赞叹：呵，真美！看见黑暗的却只是叹息：唉，真黑！

左邻右舍都嫁女儿。左邻嫁女儿的时候，做母亲的哭天抹泪，说：我辛苦养大的女儿啊，如今却成了别人家的人。右舍嫁女儿的时候，做母亲的却欢天喜地，说：我真是赚大了啊。我有一个女儿，如今又有了半个儿子。

有个士兵请求该撒准许他自杀。这可怜的士兵看上去无精打采，了无生气。该撒瞪着他说：“好家伙，难道你现在真的活着吗？”人若只看自己，只为自己而活，就难免唉声叹气，就难免跟不是活着一样。所以《圣经》里有句话说：成天唉哼的人，连骨头都是碎裂的。

几年前，我出过一本散文集，名叫《花满朝圣路》。有个朋友质疑这个书名，说：朝圣路上怎么可能鲜花盛开呢？朝圣是苦行啊，朝圣路上若是鲜花盛开，那还是朝圣吗？

看到这话，我就笑了。我的朋友，你在朝圣路上看见的是荆棘，我在朝圣路上看见的可是鲜花呢。你被你的看见所引导，认为朝圣就一定是苦哈哈的；我被我的看见所引导，觉得朝圣也可以是欢欢喜喜的呢。

看吧，就是这样。今天我很快乐，今年我很快乐，今生我很快乐，但是，我额外得到什么了吗？没有，我并没有额外得到什么。我快乐，是因为我的看。今天你不快乐，今年你不快乐，今生你不快乐，但是，你额外失去什么了吗？没有，你并没有额外失去什么。你不快乐，也是因为你的看。

哲学家明明有条好腿，你不看，却偏要看那条坏腿。

杯子里明明还有半杯牛奶，你不看，却偏要看那泼掉的半杯。

夏夜的空中明明繁星闪烁，你不看，却偏要看那无边的黑暗。

你郁闷，你怨怼，你愤愤不平。但是，这能怪谁呢？怪那条坏腿吗？怪牛奶吗？还是怪那无边的黑暗呢？只能怪你自己吧？只能怪你的“看”，怪你的“看”使你的心态生病。

恶是怎么写的？恶，就是亚心。亚心就是心态不健康了。我一亚心，我就只看见别人的缺点，看不见别人的优点；我一亚心，我就只看见自己的所缺，看不见自己的所有；我一亚心，我就失去喜悦心，就只会伤人，就绝对不会欣赏人鼓励人了。

但是，我亚心的时候，受损的是谁呢？是我自己呢？还是别人？当然是我自己。那么，如果我不亚心，如果我多看人的优点，少看人的缺点，多感恩，少埋怨，多爱，少恨，那受益的又是谁呢？是我自己呢？还是别人？当然是我自己。

所以我要说，与其化时间苛责别人，还不如把那时间用来培育自己；与其化时间清点所缺，还不如把那时间用来数算所有；与其化时间埋怨这个世界、抵触这个世界，还不如把那时间用来欣赏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