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不等于阿加贝（Agape）

                                                                

                                                              华姿

                                 一

    一个作家在说：我们把天底下的母爱称为agape，一种给予的“大”爱。

    一群做了母亲的女子在说：谁是最伟大的女性？母亲就是最伟大的女性。

    这本来无可厚非。但我一听到，却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我也是个母亲，因为我也爱我的孩子。那么，我也算个伟大的女性？我的爱也是阿加贝？但是，我何以是个伟大的女性啊？我的爱又如何是阿加贝呢？我只是爱了一个我应该爱的人，我只是做了一些我应该做的事，我如何就伟大了？我的爱如何就是阿加贝了？

    我当然不是伟大的女性。我的爱，也当然不等于阿加贝。

 

                                    二

    那么，什么是阿加贝呢？

    爱在希腊文里，分别用四个不同的字来表达。

    这第一个字是：storge（斯托格），专指家庭之爱。父母爱子女，子女爱父母，都包含在这个斯托格里。

    这第二个字是：eros（厄罗斯），专指男女之爱，与缺乏和欲求不可分割。我们通常所说的爱情，就是这个厄罗斯。

    这第三个字是：philia（菲利亚），专指友情。那种最高尚最温暖最珍贵的朋友之爱，就是菲利亚。

    这第四个字就是：agape（阿加贝），专指完全的给予之爱。这种爱没有条件，没有动机，甚至也没有原因和理由。它就是不可征服的善行和永无止境的善意。

    《新约》圣经中反复出现的那个爱，就是这个阿加贝。我看到有人在说，在《新约》圣经中有两个爱，一个是厄罗斯，另一个就是阿加贝。不，《新约》圣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厄罗斯，无论是它，还是任何与它词根相同的词，在《新约》圣经里都不存在。

    耶稣说：要尽心尽意爱主你的神。要爱人如己。

    耶稣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逼迫你们的祷告。

    耶稣说：你们要彼此相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

    耶稣在这里所说的爱，就是阿加贝。

    约翰说：上帝就是爱。

    约翰说：不是我们爱上帝，乃是上帝爱我们。

    约翰说：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

    约翰在这里所说的爱，也是阿加贝。

    保罗说：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保罗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卤莽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保罗说：爱是永不止息。

    这段著名的论爱，出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这里的爱，也是阿加贝。

 

                                      三

    母爱是给予之爱，友爱也是给予之爱。但这两种给予里都隐含着对于回报的期待，而且都一定会有回报。我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爱我。我爱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爱我。倘若我的孩子不爱我，我就会埋怨。倘若我的朋友不爱我，我的爱就会凋谢。但阿加贝的给予是完全的给予，是白白的给予，是不期待回报也没有回报的给予。因为阿加贝所要给予的对象，是她的邻人。

    所谓邻人，并不是住在我隔壁的人，而是所有的人。包括我不爱的人，与我无关的人，陌生的人，甚至伤害我的人，甚至我的敌人。这所有的人，虽然也一定包括了我自己和我所爱的人。但是在阿加贝这里，我自己和我所爱的人，并没有任何的优先权。

    因为阿加贝是限制自己，而不是扩张自己；是否定自己，而不是肯定自己；是付出自己，而不是获得和占有。所以，基督最后戴上的是荆冠，而不是金冠。

    阿加贝不仅白白地给予，还因这白白的给予，而欢喜而快乐。阿加贝不仅因这白白的给予而欢喜而快乐，还因这白白的给予而丰收而丰盛。我越给，我就越有。这就是阿加贝的逻辑。因此，它是慈悲，是不可征服的善行和无比的善意。

    这不可征服的善行和无比的善意，便意味着：无论别人怎样对我，是打我的脸，还是刺我的胸，是在人前踢我，还是在人后踹我，我仍以不可止息的关怀对他，我不允许丝毫的恨意进入我的心。所以，基督虽然被人钉在十字架上，却仍然为人祈祷：“父啊，饶恕他们吧，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在泰国的清迈，有一家专门救助爱滋病儿童的机构，就叫阿加贝。凡是被遗弃的爱滋儿童，她都一一接纳，一一爱，不管他来自哪个国家和哪个种族，也不管他属于哪种信仰和哪种文化。

    这种怀抱就是阿加贝的怀抱，这种精神就是阿加贝的精神。

    阿加贝的怀抱，毫无疑问，就是基督的怀抱。阿加贝的精神，毫无疑问，就是基督的精神。

    所以，阿加贝是一种神圣的爱。就如一个哲学家所言：如果上帝存在，阿加贝就是神圣的爱。如果上帝不存在，阿加贝就是更加神圣的爱。

 

                                  四

    我信上帝存在，我也信上帝就是爱。

    上帝创造世界。爱是他创造的原因和理由，却也是他创造的工具和结果。为了爱而创造，通过爱来创造，而创造的结果却还是爱。

    上帝爱人类。除了爱，没有别的原因；除了爱，没有别的目的。所以，他是绝对的付出，他是绝对的给予。他不是通过爱我来证实我的价值，而是通过爱我来赋予我价值。我存在，却如此地卑贱，宛如林子里的一片枯叶，如此地虚无，宛如脚底下的一粒微尘，我有什么价值可言呢？但如果我是他所爱的，我就有了价值，而且是不可化约的价值。

    所以对上帝而言，主宰并不是头等大事，爱才是。

    约翰说：“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因为爱世人，他献出了独子，所以他才是爱的主体。也就是说，不是我祈求，他才看顾我，不是我呼告，他才怜悯我。他是主动的，一直都是；他是甘愿的，一直都是。

    因此，我顺服，是在他的爱里顺服，不是在他的威权里屈膝。他是父亲，除非四海之内的儿女都安然归家，他不会快乐。可是，我不归家，他也不会用权力来征服我。他只是渴望，只是等待，等待我进入他的爱中，在他的爱内与他合一。

    因为他爱的是整个世界，而不只是某一个国家或某几个国家。他爱的是所有种族，而不只是某一个种族或某几个种族。他爱的是一切人，而不只是某一类人或某一些人。每一个人都在他的爱内，不只是好人、可爱的人、和爱他的人。那些不可爱的人，也在他的爱内。那些犯罪的人，也在他的爱内。乃至那些不爱他的人，那些敌视他甚至诅咒他的人，也在他的爱内。

    就如奥古斯丁所言：“上帝爱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仿佛把我们当作只有一个人似的爱着我们。”

    如果必须要用一个字来形容这种爱，那就只有阿加贝了。

 

                                  五

    阿加贝是给予之爱，它所给予的对象，是整个人类。所以，阿加贝不会为了爱这个而去伤害那个。母爱也是给予之爱，但母爱所给予的对象，是自己的孩子。所以在有些时候，甚至是许多时候，一个母亲可能为了爱自己的孩子，而去伤害别人的孩子；或是，为了爱这个孩子，而去伤害那个孩子。

   《灰姑娘》大概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了。

    辛黛瑞拉的母亲去世后，父亲再婚，继母带来了两个女儿。继母把辛黛瑞拉当作保姆使唤，却让自己的女儿穿得漂漂亮亮的，什么也不干。王子为选王妃邀请全城的姑娘参加舞会，继母却不让辛黛瑞拉参加。当王子上门寻找水晶鞋的主人时，继母却想方设法阻止辛黛瑞拉与王子见面。

    在读者看来，这个继母是自私的，甚至有些残忍。但是，在她女儿的眼里，却会完全相反。因为她们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虽然不好，却都是为了她们好。

    所以，我若客观地看待这个继母，也可以说：唉，她其实并不那么坏，她只是不能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别人的孩子。

    听说，在某所学校里，有个老师在讲完这个童话后，向学生提出一个这样的问题：

    如果你是辛黛瑞拉的后妈，你会不会阻止辛黛瑞拉参加王子的舞会？请你们诚实地回答我。 

　  过了一会儿，有个学生举手，她回答说：是的，如果我是辛黛瑞拉的后妈，我也会阻止她参加王子的舞会。 

　　老师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爱自己的女儿，我希望自己的女儿当上王妃。 

　  老师说：是的，我们看到的后妈好像都是不好的人。其实，她们只是对别人不够好，她们对自己的孩子却很好。她们并不是坏人，她们只是还不能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其它的孩子。 

    有部电影也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教授有一个读中学的女儿。妻子病故后，教授再婚。新任妻子带来一个也在读中学的女儿。两年过去，两个女儿一起中学毕业。教授打算送自己的女儿去美国读书，可是妻子也想送自己的女儿去美国读书。教授财力不够，不能供两个孩子同时出国。于是妻子一边想方设法改变教授的想法，一边想方设法诬陷他的女儿。最后教授终于对自己的女儿失望，而送继女去美国读书了。

    那么，这个母亲是不是个好母亲呢？她的爱伟不伟大呢？若站在她女儿的立场看，毫无疑问，她也是一个好母亲，她的爱也很伟大。但是一旦离开她女儿的立场，结果一定全然相反。

    这就是母爱的局限性。

    这就是母爱的局限性。所以，并不是只有继母会那么做，而是所有母亲都有可能那么做。继母面对的是家庭，是继女和继子，而母亲面对的是社会，是别人的儿子和别人的女儿。但结果都一样，都有可能为了爱自己的孩子，而去伤害别人的孩子。

    所以，母爱并非是无条件的爱，更不是完全的爱。我的母亲爱我，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我爱我的女儿，是因为我是她的母亲。这就是条件。这也是限制。也因此，我爱我的女儿，但我却无法像爱我的女儿那样去爱别人的女儿，我甚至无法像爱我的女儿那样，去爱我的侄女，和我的外甥女。

 

                                六

    德兰修女爱印度的穷人，慕拉第女士爱中国的饥民，我爱我的女儿。德兰修女爱印度的穷人，是阿加贝，慕拉第女士爱中国的饥民，是阿加贝。但是，我若认为我爱我的女儿，也是阿加贝的话，那么，我就在犯两种错。

    一种是无知的错：我竟然不知道这世上除了母爱之外，还有一种更大的更完全的给予之爱。

    一种是自义的错：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更大的更完全的给予之爱，但我竟然以为，自己已经达到这种完全了。

    我若被我的爱感动，以为自己付出无数，以为自己的付出就是最伟大的付出，我就在自怜。从自义，到自怜，皆因为我没有认清这种爱和那种爱的本质，以及它们之间本质的差别。

    母爱虽然是给予的，但因为她所给予的只是自己的孩子，因此，她虽然是奉献，却不能说她是阿加贝。因为阿加贝要求我，不仅要爱我所爱的亲人，也要爱我所不爱的邻人。

    母亲爱孩子，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也是在爱自己。也就是说，她是通过爱孩子来爱自己的。所谓望子成龙，说到底，是要借着孩子的成功来满足自己的愿望。所以很多时候，一个母亲说为了孩子，其实未必全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因此，借着母爱，人根本无法克服自身的利己主义。

    而阿加贝是放弃的爱，是与利己主义全然相反的爱，是摆脱了自我或正在摆脱自我的爱。

    如果我只是爱自己的孩子，而不能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别人的孩子，那么，我怎能说我的爱是大爱呢？这个世界有60亿人，而我爱的只有那一个，我怎能说我的爱是阿加贝呢？

    阿加贝时刻提醒我：不要被自我束缚，不要只是满足于自己。如果只是满足于自己，这是不够的，这是远远不够的。我说，何其美，何其善，何其爱。阿加贝却又提醒我，美是不够的，要更加美；善是不够的，要更加善；爱是不够的，要更加爱。

    哦，这并不是说爱自己、或通过爱孩子来爱自己，是不应该的。不是这个意思。决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人不应该爱自己，那么，爱人如己还有什么意义呢？人必须先拥有自己，然后才能付出自己。所以爱人如己其实是：既像爱自己一样地爱别人，也像爱别人一样地爱自己。

    而我要说的只是：虽然我们还做不到阿加贝，因为人性本身的堕落，我们丧失了阿加贝的能力，但我们至少要知道它，要了解它。我们不能把它混同于别的爱，我们不可以随便地不加区分地说，母爱就是阿加贝。

    我们对于爱的认识，本来就不明晰，我们还常常用一种爱来取代其他的爱。所以，我深怕这种混淆，使我们的不明晰变得更不明晰，以致于把这种爱，又混同于别的爱，甚或是，又用别的爱来取代这种爱。

    毫无疑问，在人所能成就的爱中，母爱是最接近阿加贝，也最相似于阿加贝的。但是，接近也好，相似也好，母爱都不等于阿加贝，更不能说，母爱就是阿加贝。就好比，一个慈爱的母亲，在一生当中，她都在给予，不停地给予。这种给予，毫无疑问，最接近阿加贝，也最相似于阿加贝。我们可以指着她说：看哪，伟大的母亲。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指着她说：看哪，那就是阿加贝。

 

                                                                        2009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