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天的随笔:
对一个彼时的人说话
—— 一次旅行的随想
华姿
一个彼时的人,是一个流逝的人,是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人。如同风,风吹响叶子,叶子却不能在不同的时间里,被相同的风吹响。
1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那时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诗人应该怎样热爱河流。“不仅爱河流,而且爱河流的两岸。”我曾经以为我懂得这句话,但是,当我面对着两岸在河流上航行时,我才明白我并没有真懂。或者,我懂了,却做不到。
我爱河流,却并不爱构成河流的水。
水不是河流,水只是两种元素的化合。
河流奔腾向前,永不停止,构成河流的水却不。
我为什么要思索河流呢?
长江在那儿转弯。当长江转弯时,我甚至不知道船在哪里的河流上航行——密西西比河?亚马逊河?刚果河?还是尼罗河?甚至约旦河?
那么,我是在一条形而上的水上航行吗?我为什么要在一条形而上的水上航行呢?河流不存在,只剩一片形而上的水。哲学的水。哲学的河流。我在一条哲学的河流上航行,但我是一个不懂哲学的诗人。
我是肤浅的吗?这不要紧。我只要爱着,爱比深刻重要。
像船长会把我带到航行的目的地一样,在时间之河生命之河上航行时,神同样会把一个茫然地爱着的诗人,带到他的目的地。
我在想一个人。我想得很深。在彼时,几乎与我对河流的迷恋一样深化。你能理解一个诗人是怎样深刻执著疯狂地爱着河流吗?你肯定不能理解。
爱河流和爱一个人,在彼时——我在河流上航行时,几乎合而为一了。
那么,爱河流与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同呢?仿佛没有什么不同。把河流当成一个人来爱,同时,把一个人当成一条河流来爱。
至于这个人是谁,却并不重要。因为并不是有了这个人,才产生了爱,而是有了爱,才产生了这个与河流合而为一的人。
或者说,我爱,只是因为爱本身。至于爱谁,却无关紧要。
这就如同旷野生长植物,是因为它需要生长,并不管为谁而生长。
河流使爱生长。只能是河流,不是别的。
因为,在美的背景下,必须生长爱。
爱扩展提升我们的心灵,是为了使心灵配得上美,并与之和谐。
2
我在一棵树前站住,树的根从此就成了我的根,我在一条河流上航行,河流的流淌从此就成了我的流淌。
天上的雨落到地上变为尘沙,自然的言语从心中滴落如同叶上的朝露。
“水天一色,风月无边。”
我们逃避城市生活的目的,是为了从自然中寻找启示和灵感,彻悟生命和宇宙之道。离开一个书斋,不是为了进入另一个更大的人文展示馆。
难道自然的奥妙神奇,不足以抵过一座先人的楼,一首前人的诗吗?
请用我们自己的眼睛观看世界,请用我们自己的耳朵倾听自然,请用我们自己的言语与宇宙对话,哪怕只一会儿。
先人的创造是丰碑,但不是我们与宇宙直接对话的屏障,更不是我们的眼睛。
3
在表达的中途行走,却永远达不到表达的目的地,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
因此,分明无人追赶时,我却要逃跑。
我逃避的是我自己,因此,我注定无处逃遁。
生的终极目的不是死,但是生必须以不可更改的姿势,迎接那走来之物。
问题是,死肯定不是生的结束,那么,死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如果死不是生的结束,那么,逃遁者将逃往何处?
在表达的中途冥想死亡,死亡像一只美丽虚无的网,你就在这张网上徒劳地翻转。
你其实是在一只手上徒劳地翻转。
你究竟在哪一只手上徒劳地翻转呢?
人不能离开物质世界太远,不能离开温馨而冷漠、美丽而丑陋、肮脏而洁净的人群太远。否则,人将对自我产生一种巨大的陌生感。我是谁?我在何处?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个茫然的看客。一个永久的找不到答案的追问者。一个在中途行走,却永远达不到目的的独语者。
4
泪水流出来,并不通过眼睛,只通过心灵。
让我们去别处寻找物质,寻找我们日用的粮食和水。在这里——在这河流上,我们只寻找爱,只寻找美。难道这还不够么?
问题是,如果我们已经找到了爱,我们就能爱吗?
我说的“能爱”,与道德规范和物质世界无关,我是指心灵的行为能力。
感谢航行。感谢航行时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说话时,船向前行——我们正处在一种不可更改的流逝之中。
但在这流逝中,我们仿佛终于拣拾了一点什么?
我们究竟拣拾了一点什么呢?
事实上,我们又能拣拾什么呢?
水总要流逝,只有流逝本身具有永恒的意义。
因此,最深刻最永久最完美的爱,不是爱而不能,而是爱,却不爱;或者,爱,而无欲。
有的存在需要因果,有的存在却只要存在本身。
让我再套用这句话:有的爱需要因果,有的爱却只要爱本身。
5
“拥抱”是一个具有非寻常意义的动词,它所表达的是人类意识中美好而温暖的部分,它具有支撑的意义。
对于自己支撑自己的人,“拥抱”并非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给予。
但是,拥抱不只是爱。
拥抱更是一种美。
当我渴望拥抱时,这渴望与情欲无关,甚至与爱无关,它只与美有关。
因为我总是首先被美所打动。
就像“拥抱”不只是爱一样,痛苦也并不完全是对心灵的破坏。痛苦和喜悦一样,同样能给人以滋养。但是,这痛苦必须是远离或超越了物质世界与世俗生活的痛苦。
当我因寻找真理而痛苦时,痛苦就是我心灵的水和阳光。
而且,因为这水和阳光,痛苦就成了喜悦。
6
只有平庸的山,没有平庸的水。
水不平庸的地方,山一定平庸。山不平庸的地方,水不一定平庸。
但是,山水相依,天地相对,却分明是一种永恒爱情的象征。
在这个世界上,一辈子爱一个人,几成梦想;一辈子被一个人所爱,已成奢望。
从古典到现代,人类究竟改变了什么?人类改变了一片树叶吗?或者,人类改变了一条河流?没有。
人类只改变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梦想和精神,使之日益功利化、庸俗化。但是人类却改变不了自然的爱情。或者说,改变不了有关爱情的最高梦想。山水永远相依,天地永远相对。你说,这是一种怎样的爱与美呢?
为什么爱情永恒?因为自然的美永恒。
为什么爱情生长?因为心灵需要美的光照。
我们的每一种行为——爱与美,真与善,所有的内容与形式,都存在于自然之中。
造物主创造一块奇特的山水,供我们欣赏形式;造物主创造另一块并不奇特的山水,供我们享受内容——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我们能造一个大坝,但我们能造一条长江么?能造一片三峡奇观么?能造一个自然么?
太阳西沉之后,黑暗就将河流的岸遮蔽起来。看上去,岸就像消失了。如果岸消失了,河流就不再是河流。没有岸的流淌,意味着毁灭和灾难。
人类从自然的手中掠夺多少,自然就会从人类的手中收回多少。比如爱,比如美。
人不能胜天。这是一个痛苦的真理。
7
“水至清则无鱼”。你说的是你自己。
浊水或许出产丰富,但浊水却不是存在的最高境界。
大海难道是沉闷的苍黄么?是浊水么?大海是壮美明亮的蓝,当阳光照临时,大海的蓝透明纯净,恍若一个圣洁的梦境。
大海聚集了全天下的水,大海滋生生命之物,这生命之物充满海中的水。
但大海不自浊,大海是自洁的水。
日出大海。日落大海。这是崇高和壮美。
聚集天下的水,包容而后自洁,这是大海的境界,同时是圣者的境界。
谁说只有浊水长流呢?
透明清澈的水,它存在的价值就是向我们这个浊世昭示美存在的必要和永恒。因为我们这个世界随时都在失去美的某种本质——透明与纯洁,绿水之所以必须长流,就是要显示透明与纯洁的永恒。
在某种时候,我们可能远离思想,但我们不能离开美。如果在美与深刻之间选择,我宁可放弃深刻的思想,而去拣拾肤浅的美。
有一种平庸出自清浅,但清浅不等于平庸。长江是伟大的,那么,清浅透明的大宁河难道就是平庸的么?
美不是只有一种,不管以什么形式,只要达到一种境界,就是美。
比如大宁河。大宁河透明纯洁清浅,仿佛大地之外的一种虚幻之水,不真实,却美得令我们震惊,并足以洗涤我们的肢体和灵魂,使之与美相配。
我们生活在一个浊世上,因此,大宁河是必不可少的。
“水至清则无鱼”,是纯粹功利主义的哲学。当我们被安排在一种流逝之中时,请放弃功利的思考,只凝视美,只悦纳美。
8
有一种爱仿佛黑暗中行路时手中擎着的火把。当它只是火把时,它对于我们的眼睛是光明,对于我们的心灵是温暖。但是,当它被放纵时,它就是一种灾难,足以毁灭一个人独立在世的坚守。
一个人的独立,必须是思想的独立,是意志和行为的坚守。可是,在任何时候,比如说,就在此时,我能接受一种自我意志的检验吗?我不能。
内心正在经历风暴,外表却平静得如一尊塑像。
理性呵,我感谢你!赞美你!需要你!我俯伏在你的足下,一生一世,甘愿做你的奴隶。
9
一个爱情中的女人,注定是不幸的。尤其当她并不准备表达这爱情时,就更是一种无辜的不幸。
爱情被收藏。当爱情被收藏时,爱是存在着,还是已经消逝?
你曾经爱过一个写诗的女孩。如果现在你被一个诗人所爱呢?
我是说如果——人生如呓,请一笑,笑笑而已。
诗人在这个世界上孑然而行。诗人是这个世界的精灵,美丽痛苦敏感脆弱孤独而高贵的精灵。一个真正的诗人,是离神最近的人。
但是,如果从一开始,天空就并不存在,那么,诗人将去哪里翱翔?
10
如果连表达都不能实现,那么,爱是否还有意义?
为什么总是要寻找意义?并非有意义的存在才是存在。存在是存在本身,存在就是意义。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爱是爱本身,爱,就已经实现了爱的存在、意义和美感呢?
心灵的经历比有形世界的获得更重要。如果美和爱正在心中生长,那么,还有必要去有形世界里寻找一份回答或者承诺吗?有必要还是无必要?
问题是,能得到的回答或许并不是你要的回答,而你要的回答或许原本就不存在。仿佛人群散去后的街市,你卖的却无人买,你要买的却无人卖。
更何况,你要的只是爱本身,以及由爱而衍生的美,你并不要有形世界的某种东西,因为,你始终只是一个美的热爱者。
因此,表不表达都没有关系。爱一个人而不说出来,是一种境界,这境界帮助灵魂实现真爱的完美。世俗的表达或者说欲,最终只会使完美的爱湮灭,或蜕变为世俗的尘埃。
只有未经表达的爱,才是完美的。爱一旦被说出,便会失去它本来的面貌,或者本来的结构和色彩。
最重要的是,你发现你的心中竟然还能生长爱,它并没有在庸常的岁月里枯竭,并没有被平庸琐碎的尘埃完全覆盖,成为一片荒场。它仍像一片鲜活的土地,可以生长美丽清新的植物。这植物在风中被吹响,在阳光照临时开放。至于为谁而开,却不重要了。
11
谁说任何一件事都不能重新经历?谁说开过的花朵不能再开?谁说同一片叶子不能被相同的风吹响?
“许多死亡的东西必将重现”,爱被我们以新的华裳重复,这使我深深地疑惑人生无常的事实。生命究竟是无常的,还是有序的呢?
偶然总是蕴藏在必然之中,这是朴素的哲学。一个诗人怎样热爱河流,那么他就会怎样热爱河两岸的林木。命中的河流,命中的树。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联系。
造物主把树造成一种傲然独立的样子,造物主又把河流造成一种恒久流逝的样子,同时,造物主把爱造成一种痛苦的水,喜悦的水,流逝的水,又把诗人造成一个立足于河上饮水的人。
诗人在这个世界上孑然独立,像一棵树。诗人饮水,水却流逝。
12
我是为寻找灵感而来。上帝怜悯我,使我在为岸上的人民悲伤时,同时使我深爱着河流,并把一个人包容其中。
没有灵感的写作与有灵感的写作,是完全不一样的。灵感之光不照临时,写作者就是一口枯井,写作者手中的笔,就是一柄生锈的刀,写作就是一种苦役。
当我沉醉于个人的情感和意志时,我是一个悲伤的忧虑的脆弱的女子。但当我心中的爱扩展——当我悲悯着大河岸上贫穷苦难不幸的人们时;当我爱着整个人类和天地万物,而不只是我的亲人我的家乡我的祖国时;当我把对一个人的爱与对一条河流的爱合而为一时;我却是沉静的刚强的坚韧的。这是一种奇特而珍贵的转变。我庆幸生活在磨砺我时,终于使我获得了这种转变。感谢上帝。
13
在我出门旅行的几天里,我养的石榴已经开了花,而月季却完全凋谢,新生的花蕾不知为什么而枯萎。我这么说的意思是:世事终归无常,在每一分每一秒中,有形的物质和无形的精神,都在不可思议地改变,我们只要抓住当下就行了。
可是,当下真的就能抓住么?
水总是要从我们的杯中流失,只有流失本身具有永恒的意义。
沼泽跟河流不一样,湖泊或池塘跟河流不一样,大海虽然聚集了全天下的河流,但它仍然同河流不一样。它们的不同在于,一个流淌——流逝,一个不。一个是真正自由的取向明确的生活——是一个旅程,一个不是。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被带走,又有一些东西被留下。但究竟是谁带走了这些东西?又是谁留下了这些东西呢?那被带走的和被留下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呢?
我们永远生活在此时和彼时的交替之中,这个人对另一个人来说,事实上永远是一个彼时的人。河流流逝——时光流逝。每一个此时都必然不可思议地蜕变为彼时,我们永远生活在他人的彼时之中,是一个彼时的人。
此时或当下只是一个片刻,甚至只是一个瞬间。只有彼时是永恒的,因为它具有流逝的意义。
爱也是如此。此时的爱,不管以什么方式出现和存在,它都必然要消失。只有当它流逝成为彼时的爱之后,有时候,这种流逝必须借助死亡来完成,它才成长——因为流逝而接近一种永恒的状态。
1995年6月5日—6日·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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