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栽种了

                           苦瓜开花了，是七月的时候。

我现在住的房子，东北面有一个窄长的阳台，为了满足我那点可怜的种植的愿望，先生在装修的时候，就在阳台的一侧砌了一个长方形的小花坛，并在里面填满了土。那些土，还是从黄陂乡下拖来的。但我一枝花也没种。冬天里，我在那里种了几根葱，几根蒜。当夏天到来时，我在那里种上了两棵苦瓜和一棵南瓜。

小葱比较好种。去菜场买一大把青葱回来，从靠近根部的地方切断，再剪去一部分根须，然后把它栽在土里就行了。第二天早起一看，从那切断的地方，就已然长出了新叶。

种大蒜就麻烦一些了。先要检查是否被硫磺熏过。我母亲说，被硫磺熏过的大蒜是不会发芽的，种在哪里都不会发。但是，我并不晓得如何分辨哪些是熏过的，哪些不是，就只好把买回来的大蒜通通都埋进土里。哪个会发芽，哪个不会，就全凭运气了。

天已黑，几只鸟在樟树上像唱歌一样，用老苍的声音叫着。风吹在脸上，有一点冷。但我决定今天一定要把大蒜种进土里。先剥大蒜皮，一颗一颗地剥，剥出一粒一粒白净的蒜子。然后挖开土，把蒜子一颗一颗地码好，再掩土，再浇一瓢水，就完成了。接下来，就开始眼巴巴地等着它的嫩芽拱出土面了。

但是，日出了，日落；又日出了，又日落，大蒜都没有发芽。我每天早晚察看，每三天浇一次水。但大蒜还是没有发芽。有一天傍晚，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蹲在那里，小心地拨开一片土，取出一粒，切开一看，哦，那白净的蒜子里，已经现出一点朦胧的绿色了。朦胧的、不可捉摸的一点绿色，宛如风中疏忽飘过的一片绿雪，或是天边一闪而过的一抹绿光。

我的种子就要发芽了。那一点点飘忽的绿色，不久就要衍变成一株细嫩细嫩的新芽，顽强地，然而一定是喜乐地，拱出泥土，然后，在日光、夜露和我脉脉的注视中茁长，最后长成一片清丽的蒜苗，在早晚的风中摇曳生姿，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一粒种子，如果不聚集起全部的力量来死亡，那崭新的芽，就不能从它内在的深处长出来。所以，梭罗认为种子也是有信仰的。如果没有坚定的信仰，发芽的奇迹便不会在这个世界发生。

那么，我的南瓜呢？我的苦瓜呢？

我的南瓜和苦瓜，也跟大蒜一样，经过了破土发芽的艰辛历程。只是，南瓜只结了两个，并在它们长成真正的南瓜、如梭罗所说的、可以用来当凳子坐的那种南瓜之前，就被我摘掉了。而苦瓜却结了九个。其中有三个因为没能及时采摘而长成了黄色。我母亲说，苦瓜长黄了，就老了，就不能吃了。而那七个玉色的苦瓜，则成了我们餐桌上真正的绿色食品。当我说：我去摘苦瓜啦，我们今天吃自己种的苦瓜啦。那种喜悦，也许就是苏轼在词里写过的：“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是结得最晚的一个苦瓜，但仍然饱满。

但我只是栽种而已，只是浇灌而已。我并没做别的什么。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做别的什么。那种能够让一颗蒜子发芽的能力，那种能够让一根苦瓜藤结出九个苦瓜的能力，也就是，那种创造的能力。

我是栽种它的，你是浇灌它的，但使它生长、开花，乃至结实累累的，却是天上的那一位。就如保罗所言：“我栽种了，亚波罗浇灌了，惟有上帝叫它生长”。

有一部韩国电影写到，有个医生很高明，他做了一个脑部手术，把一个弱智青年变成了一个智力超群的人。这个医生因此而名噪天下，也因此而狂妄自负。事实上，他的确很了不起。但是那又如何呢？他再了不起，也只是做了一个手术而已。手术之前，那个人是一个人，手术之后，那个人还是一个人。区别仅在于智商的高低而已。他并不能通过一个手术造一个人出来，他也不能通过一个手术，把一个人变成一个非人：一匹马，一条驴子，或是一只长颈鹿。再高明的医生——再高明的人，都不具备这个能力——这个创造的能力。

所以，当医生傲慢地对那个年轻人说：是我把你从一个傻子变成了人。

年轻人平静地回答道：你错了。手术之前我就是个人。你只是做了一个手术而已。

自傲、自大、自夸，是我们常常会做的事。但是，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如此夸耀呢？我们又做了什么，值得这样地骄傲和自满呢？是你使那粒种子发芽的吗？是你使那株茎秆长出叶子并开放花朵的吗？又是你使那花朵结出果实的吗？都不是。你不过是栽种而已。你不过是浇灌而已。你不过是做了一个手术而已。

栽种的算不得什么，浇灌的也算不得什么，若是没有那叫它生长的创造者，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长黄了的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