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元林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树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徐志摩《再别康桥》

流行于教科书的解读告诉我们：徐志摩1920年去英国剑桥大学留学，结识了罗素、狄更斯等世界名人，受到他们思想的熏陶。剑桥的美丽山水和文化成了他的精神故乡，这首诗正是写出了徐志摩在即将告别剑桥时对剑桥大学的依依不舍之情。

从没有人怀疑这种解读的合理性。如果徐志摩像唐朝的王摩诘那样，是一个面对自然山水参悟禅机的宗教信徒，这种解释还有些道理。但徐志摩在剑桥的那些年月，并没有潜心学问，而是被一个名叫林徽因的美丽女子，弄得神不守舍，以致抛弃了结发妻子、当时已是有孕在身的张幼仪。追林徽因不成，徐志摩才转而追有夫之妇陆小曼。真正成为徐志摩剑桥生活主题的，是爱情而不是学问。所以他的老师梁启超在后来徐陆二人结婚典礼的证婚词上这样说：“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梁启超算是点到了徐志摩的致命之处。

我的感觉是，《再别康桥》是一首爱情诗，诗人不是在对剑桥说话，而是在对一个女孩子说话，或者这首诗是写给一个女孩子的。这种感觉当我还是学生时，没有去追究它，后来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就开始怀疑这首诗的正统解读了。　　　　

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感情，往往是对人的感情的一种投射。徐志摩在康桥最刻骨铭心的感情，显然不是对罗素、狄更斯这些男性，而且是老朽不堪的男性，而应该是林徽因这样的女性，尽管这样的男性很伟大，徐对他们也只有尊重，这才是情理之中。所以，这诗很可能是写给林徽因的。我觉得从这个话语情景出发，来读这首诗，才能更有情趣，更有韵味。现在，我们就来对这首诗进行文本分析。

云彩是女性的，要是云彩是男性的，他徐志摩就没有必要轻轻的，除非徐志摩有同性恋倾向。一个男性跟一个男性告别，他会说什么？“喂哥们！我走了，有事多联系。”说不定还要伸出拳头来，在对方肩膀上砸一下。但在女性面前，你要是这样做的话，你就没有教养。所以，“轻轻的”，显示出一个男性在女性面前的克制。我尽管爱你爱得快要发疯了，我也不来惊动你，这就叫绅士风度，叫有素质。把女性比做花，是俗得没有办法的比喻。但把女性比做云彩，这个比喻中，又诞生了一个天才。招手而不是握手，更不是拥抱，为什么？因为这当中有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要是他与云彩握手，握出来的就可能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握出来的就可能是两行没出息的眼泪。要是他去拥抱这云彩，就可能抱出一场暴风雨。综合推敲，有云彩身份的，就只有林徽因了。张幼仪属土，徐志摩曾叫她土包子。陆小曼抽鸦片，鸦片是烟土，烟是有毒的云，是带有假象的云；作为土呢，又没有土的踏实和朴素，所以也叫假土。表面上，陆小曼兼有云和土的特点，也就是兼有林和张的特点，但都是假象，所以徐志摩并没有在陆小曼身上找到他的真爱。  　　

徐志摩跟这棵金柳是什么关系？是婚外恋关系。你看，金柳更是女性的了。是夕阳中的新娘，说明已经嫁人了。夕阳中的新娘，快要进别人的洞房，我没份，爱一个人只得到一个艳影在心头荡漾。有首流行歌曲唱：因为明天，你将变成别人的新娘，深深地深深的把你想起。一般人心里只有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镇江老陈醋那样的醋劲，康河早就变成一条醋的河流了，甚至可能举起杀猪刀冲进别人的洞房。但徐没有，这就是诗歌和陈醋的区别，诗人与杀猪匠的区别。　　

青荇油油的，说明青春焕发；招摇，究竟是招还是摇？招是叫你过去，摇又好像是做给别人看的，又好像是拒绝你。勾了你的魂，又不让你靠近，所以有这种妖冶之美的青荇，徐也不想做人了，也不想成才了，他要做一条水草，拜倒在青荇的石榴裙下，把康河的波变成柔波，把康河的水变成忘情水。  　　

云彩太远，金柳嫁人了，青荇呢，又在水里，跳下去，有被淹死的危险。虹是雨后出现的，梦的含金量最高，可以与云彩划上等号，这是女性的另外一种姿态。徐多么爱虹啊，把水都给否定了。什么榆荫，什么浮藻，什么清泉，这些地上的东西，全成了天上虹的陪衬。徐不喜大地上一切，他热爱天上的东西，这不叫浪漫，比浪漫还要高一个级别，叫烂漫，所以称徐为“烂漫主义诗人”更合适。浪漫是水性的，烂漫是天上的。　　  荡舟放歌图，更能说明徐是烂漫的。在哪些地方体现出来了？荡舟当然是浪漫的，但徐还要加上两样东西：星辉和放歌。满载一船酒，满载一船嫁妆，满载一船歌女，这是浪漫；满载一船星辉，就是烂漫。“带着你的嫁妆，还有你的妹妹，跟我马车来”，这是新疆人的烂漫；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这是一个诗人的烂漫。　　

笙箫别离图。别离了，开始沉重起来，那就不能再轻了，所以就悄悄地，无声无息了。注意诗歌中的时间变化。作别西天的云彩，夕阳中的新娘，天上虹，都是写的白天，具体的说应该是黄昏时分；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这些句子显示了另外的时间，即晚上。徐志摩难道告别康桥花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吗？你怎样解释这样一个问题？可能有两种解释：告别时间长，正好表现徐志摩恋恋不舍的复杂心情，想割掉但是又割不掉。另一种解释是，徐志摩实际上是站在黄昏这个离别的时间里，回忆与女朋友泛舟康桥的情形，并设想离别后康桥的寂静和凄凉无奈。这种无奈实际上是在说自己。　　

纵观全诗，徐志摩是一个烂漫主义诗人。“烂”在道德上是一个贬义词，比“浪”的罪行更重。但在艺术上是个褒义词，是可爱的，虽然是不可敬的。可敬的人，可以做出很渊博的学问，但写不出浪漫的诗篇；可爱的人，就是人性中人和诗性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