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逝去的,不独是那声吆喝
耍手艺的,都有个行业称呼:木匠,把木头锯短刨平的;瓦匠,把砖瓦石块铺平垒高的;纸匠,扎纸人纸车马,现在也有扎汽车、别墅的;喇叭匠,婚丧嫁娶奏乐的,大小唢呐、笙箫管笛尽列其中……唯独轱辘匠,和带轱辘的都不沾边,是锔锅锔盆锯碗锯碟锔大缸的,可老家人都管这个行当叫“轱辘匠”,像含在嘴里,脱口而出,我至今不明缘由。
我家有个轱辘匠“亲戚”。当面,我叫他大姨夫,背地里,和这里的大人小孩一样,直呼轱辘匠,连姓氏都省了。干这行的,在老家别无他人。如此称呼,省了许多口舌,比如是不是亲的。
“锔盆—,拾弄钵—”,这是轱辘匠的吆喝声,悠长,苍凉。我将吆喝声转为文字,是凭着记忆,捋着声调揣摩的。他喊的‘锔盆’,听起来更像是“捐盘”,让人摸不着头脑。小时曾问过父亲,大姨夫呼号的是什么,父亲说“知不道”。
我家与轱辘匠家是世交,到我这辈是第三代了。
“闯关东”,八成是山东人自己说的,显得豪气。在落脚地,这些沦落人被叫作“海南人”或“海南丢”。前者还好,山东,确实在这方土地的海之南;后者则透露出轻慢与不恭,也奈何不得。
山东人心齐,是环境所迫。在人地两生,唯恐欺生排外的地方谋生,若不抱团取暖,找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难,居家过日子更是举步维艰了。
我的姥爷,与此两位张姓老人颇有交情,都是从山东临沂过来的。那两位老人,年岁相近,却有辈分之差。辈分高的一位成了我父母的媒人。轱辘匠,是辈分低的老人的大女婿、张家大姨的丈夫。
轱辘匠,是个罗锅却不驼背。小时看他,挺直的腰身,后面有个大鼓包,像背口小锅,也像直立的单峰骆驼。当我看到他的驼背时,岁月已悄然流逝,我已长成,他则步入了暮年。
张家大姨,是姐弟六个中的老大。她80岁生日时,我曾回老家和父母一起为她祝寿。那时,她依然身板直溜,五官周正,当年和我妈闲聊家常,比划鞋样、切磋针线的影子依稀在目。
轱辘匠其貌不扬,脸面黝黑,还比张家大姨大10几岁。老人说,当年大姨对这桩婚事是抵触的,但终究拗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轱辘匠,不知烧对了哪炉香,竟娶了这样一位漂亮、贤惠、能干的媳妇。
老人看中的,是轱辘匠这门手艺。那年月,能吃上饭、养得起孩子,是头等大事。论人品,他敦厚,善良,比起街溜子、二鬼子、狗腿子自是胜出百倍不止。
说到手艺,轱辘匠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也没有修旧如新的功夫,仅凭一双大手,将破碎的缸、锅、盆、钵、碗、碟,顺茬对接,钻孔上锔,打腻齐活。金贵的器物,精细的活儿,像宜兴的小紫砂壶,景德镇的细瓷小盅,大概干不了。在他的的挑子里,我就没见有细小的钻头和锔子。
轱辘匠,没有门店或摊位,是个走街串巷,终日里吆喝的活儿。谁见过捧着碎盆破碗满街找摊店的?一不留神,两块儿能变成四瓣儿。轱辘匠溜大街,串小巷,深宅大院鲜少踏入,穷家小户的泥缸泥盆、粗瓷大碗,本就不值几吊,工钱能有几许?轱辘匠这活儿,还不分春夏秋冬,谁知哪天摔盆打碗?小时候,我天天都能听到他的吆喝声,一两天没听到,大人就说轱辘匠病了。
早年,我老家院子南面,有一条凸起的小道。小道的南侧是条狭长的溪流,淌过门前,注入满是芦苇的河道,经过樯帆络绎的鱼市,向南汇入大海。小道的北侧,有个不小的水湾,夏日有几株荷花开着;深秋水少,能摸上鲫瓜鱼来。
在这条小溪与水湾托起的小道上,年复一年,轱辘匠挑着担子,吆喝着,从晨光中走来,在暮色里归去。声凋苍凉,身影摇曳。这条小道,轱辘匠担走了一辈子的春风,秋霜,夏雨,冬雪。若是丰子恺老先生见了,必能留下情趣四溢,满纸人间烟火的画作来。
然而,轱辘匠这辈子,既不诗情画意,也不壮怀激烈。
伪满时,他是轱辘匠,没参加抗联,也没当汉奸;打老蒋时,他还是轱辘匠,没上前线与蒋军厮杀,也没当清剿队祸害百姓。不说别的,往那一立,哪面都不能很喜欢他。他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岁月,也安度过太平盛世的年代,可终其一生,他就是个轱辘匠。
我见过轱辘匠做活。他闷着头,直着身子也像弯着腰,吭哧吭哧地,把木钻拽得吱嘎吱嘎的,像拉京胡。当碎片在他手里慢慢对拢,小锤子敲打锔子叮铃当啷的声响,比门前流淌的溪水声还悦耳。
轱辘匠在我家落脚,闲聊,吃饭不是稀罕事。他比我的父母年长,随大姨叫我的父母“姐夫”、“二姐”。他门外撂下挑子,“塔拉塔拉”地走进来,夏天在葡萄架下歇荫凉,冬天凑到炉前烤烤手。赶上饭点,留他吃饭,也不十分推辞,盘腿一坐,既不拘谨,也不张狂。父母和他,总有唠不完的嗑。他家的事儿,我多是在这个“渠道”知道的。
轱辘匠连着养了八个儿子,老九是个女儿,打住了。老五,未及成家就少亡了。老六,打小就是个病患。余下的六个儿子,个个身强体健,相貌英俊,有四位是军人。小女儿是教师。
我的脑际里,有个抹不去的画面:春节将近,暮色中,轱辘匠挑着担子,前头拴着一大嘟噜棉帽子。我真为这大姨父所折服,这一大家子,他这一担挑是怎么撑下来的?那时,他的腰身还是挺直的。
轱辘匠背驼了,隆起移到上面,是在他又有两个儿子—老大和老四英年早逝之后。轱辘匠这一辈子,修补了千家万户的破碎,却终究未能修补全乎自己破碎的生活与命运。挺过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那得是何等样的刚毅刚强!

当不再需要他做的时候,轱辘匠依然在做。不同的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替换了他的脚力和担子,而那铿锵的吆喝声,也悄然化作了一缕倏然而过的微风。一次我回老家,父亲说,有几天没听见轱辘匠吆喝了,哪天去看看。我再回老家时,父亲说,轱辘匠老(死)了。
轱辘匠九个孩子,无一子承父业的。他的手艺,在他家失传了。我也是鼠目寸光,当年若拜轱辘匠为师,而今再上个台阶,做点儿文物修补的活路,眼下的日子必是另一番光景。
我和轱辘匠的后人有走动,但是,没有老辈频了。现在的人,都忙。
去年来小区的磨刀师傅,今年又来了,他是临沂的。见到他,我想起了老一辈的手艺人,想起了我叫他大姨夫的轱辘匠,想起了与他有关的零零碎碎。
我试图从轱辘匠身上发掘些品德、情怀什么的,结果却很令我失望。也罢,轱辘匠身上那些若隐若现,值得后人传承的品质,尤其是那心劲儿、韧劲儿,不要说众多的‘海南丢’后裔,他的嫡亲子孙,又能秉承多少呢?
我无力为轱辘匠作传,我甚至不知他的大号,我对这位老人的了解,也仅止于浅表。
轱辘匠走了,走了有些年了。带着那声吆喝,带着那门手艺,带着……轱辘匠,绝尘而去。

(网络图片,致谢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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