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目拨翳的那几天

之三【并非“一扒拉就掉”那么简单】

入院前夜，老伴问我：“你紧张吗？”“大江大海都过来了，这不就小河沟吗？”我大大咧咧地回应着，“白内障，一扒拉就掉的事儿，紧张什么？”挺慨然的。我听说了，熟手十来分钟做一个，就跟剥葡萄皮差不多。

白天，在彩叶树基地“淡泊人生”问我：啥时候治眼睛啊？我告诉他再养些日子吧，反正那东西也不要吃喝。实际上，早已约好次日入院。咱曾大大方方地得过病，见识过诀别似的壮观场面，这点小疾拿不出手，实在不好意思叨扰朋友。

两天后躺在手术床上，操刀的主任柔柔地告我：能有点感觉，你配合一下啊。我满口答应，没问题，绝对配合！心想，不就十分钟吗，能怎的？

不说那年的事了，那是全麻，浑然不觉。

还有那年，得了腰脱，附近大小医院的治也不见好。经人介绍，治到了一位陋巷里的老先生门下。他操起一把特大号剪刀，令我趴在炕沿上，用剪刀的铁护圈在脊柱上一通狂推。看了几眼，开车的小子把脸扭在一边。老家伙气喘吁吁，我则一声不吭，满头大汗。临了，他翘起大拇指，不住口地夸我，行行行，不能叛变！我问，何以见得？他说，抗打！这老家伙以为我们这号人都是豆面捏的，一打就散花了。他显然不明白什么叫意志，连个金钱、美女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能变节？

我还陶醉在当年的豪迈中，遭遇风云突变。“晶体脱落。”主任沉稳的语调中透出几分惊异，“你看，360度……上面都断裂了。”蒙在脸上质感酷似厨间擦拭用纸的上面，现出了一个变换了形状的头影，是右边的女助手。

我懵了，说是白内障，怎么会成了“晶体脱落”？什么叫“晶体脱落”？

“受过外伤吗？“没有啊！”这是不含糊的。在外面，咱遵纪守法，很怕遭打；暂时也未遭遇征地、强迁那些事儿；在家里倒是常有小错，能被“家暴”到晶体脱落的地步，那绝不是洗碗不慎一类性质的问题了，绝对没有！再探病因，被告知说年老了个别的也有这种情况。又是特例。这很令我悲哀。现在就老得连个晶体都兜不住了，往后更不知得是如何不堪了。

“早知这样，不能安排在上午。”主任说。这个我知道。按惯例，上午只做一般的白内障手术，十分钟一个，复杂一点的都安排在下午。可是，院方检查时没发现，上台后看出来的，这也怪不得我啊！我心里想的，嘴上哪敢说。

“家属来了吗？”主任问。我的家属们连脚鸡眼都不懂，找他们干什么？“他们不懂，和我说就行了，主任。”我大包大揽。“不行！还得签字。”斩钉截铁的口气，容不得商量。“来了。”我明白了，一定是有风险了。

待主任与家属沟通回来再行操刀时，女助手问：“录像吧？”“可以。”另一女的趋向摄像机，问了怎样打开。教授自然有教学任务，能充当一把活体教具，我不胜荣幸，尽管只露出一只坏眼。我是躺着的，不需要我的肢体动作了；脸是蒙着的，我的扮相、表情都无所谓了。

录像，很让我兴奋。入院那天中午，女儿请我吃烤涮一体自助，恰逢那天拍广告，菜品异常丰富，质量就无须多说了。手术台上录像，执刀的主任一定会不遗余力，使出浑身解数的。

想着想着，出岔了：想到学校里上公开课了。我听过俏俏老师的一堂公开课，还冒充行家写过一篇评语。上公开课，老师得选身能凸显个人气质、魅力的行头，女教师略施粉黛也在所难免。可是，这些外在的表象与教学质量并无关联。倘是因为录像，主任在我这不堪负累的坏眼上耍点儿花枪，玩点儿花架子，甚至因为分神于面部表情而懈怠了手上功夫，这可怎生了得……

我想归我想，手术依然进行。左眼清晰可见一个极亮的圆点，右眼透过蒙面依稀看到一只手，两只手，三只手在舞动……主任频频向助手下着指令，要些器械，助手时不时地向我眼里滴水，大约是麻醉。

术中，主任对我唯一的要求是“别动，别动”，是男性中少有的温柔语调，重复了至少三次。我一直僵挺着，哪里敢动？是眼球在动，我把控不了。

清晰地听明白了的只有一个：勺子！这是主任的指令。我顿时惊恐起来，是要连汤带水地全舀出来吗？还能原封不动地再倒回去吗？完了！指定是完了，要不怎能术中找家属签字？

终于终于，主任长吁了一口大气，女助手也跟着大喘。“这种情况，捞上来就是成功！”女助手附和着欣喜若狂的庆贺话语，我没大在意说的什么，只是仰面朝天地连声道谢。

“能看到吧？”主任像让产妇看新生胎儿似地，掀开蒙面的一角，我瞅了一眼脑袋右边的托盘，看到眼里捞出的物件，大小、质地酷似一种海生软体动物—泥螺的壳。

“录像可以停了。”主任吩咐。我想，下面该是常规的缝合了。不曾想，看了摄像机的女护士说，设备没打开，没录上。主任懊丧地连呼可惜，却并有多少责怪。我有点儿不厚道了，暗自庆幸没有自己的戏份儿。

神志清醒地躺在手术床上，听凭钩叉斧钺在眼里戳弄一个小时，感觉比在彩叶树基地徜徉半天还漫长。虽无多少痛苦，可全身紧绷着也着实不大好受。

最后，主任说：扎一针，能疼点儿，忍一下。随即，我就看到蒙面的纸在不规律地起伏，肯定是我的五官在扭动。真切的感觉就不细说了，往眼球里扎针的滋味儿是可以想象的，免得与我同样不幸的人讳疾忌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