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天坛
雨中的天坛,到处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路上的水洼不停地绽放着小水泡儿。没有奇花异木斗艳,没有曲径回廊通幽,一条条直道纵横交错,构成“井”字阡陌,道边草地里多植国槐和幼柏,国槐肃然恭立,似将相列于朝班;幼柏排列齐整,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方队。在古人构筑的阡陌中漫步,强烈地感到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先生,能否帮忙照张象?”一打红伞的女郎不知何时从何处飘然而至。
“可以。”我接过女郎的相机选景、拍照。
“您到此作甚?”问得好生奇怪。
“我来找天。”
“找天?”女郎面露疑惑。“天无时不在您的头顶之上,何用到此寻找?”
“或许天坛的天与平日所见之天不一样。要不然,天下怎么就只有一个天坛呢?”
“您可知何为天坛?”
“昔日皇帝祭天祈谷的神圣之坛,而今百姓休闲玩耍的游乐之地。”
“神圣之坛何以衰落至此?”
“皇帝被打倒了,卫星飞船上天了,于是乎人们无所畏惧,敢驱天上的云,敢挖月亮上的土,谁还祭天敬天呢?”
“您可知天坛的游法?”
“不知,随便转转吧。”
问答未完,人已到了斋宫,草草看了,便知旧时皇帝祭天曾经是那么郑重其事。皇帝也是人,吃五谷杂粮,生七情六欲,一天有三昏九迷二十四个不亮清,在这里待几天,吃吃素,就能干净了?我不信。不过,皇帝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规矩了点,平常他自以为“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到哪里都要坐北朝南,以显尊贵。可这里因为有苍天在上,天上皇帝要面南而王,地上的天子只好屈居西边一隅了。
走上丹陛桥,这不就是一条石板大道么!怎么皇帝走一走就成了桥了?想必无名建筑师想满足皇帝登天与天帝会晤的欲望,又没有办法把桥真的造到九天之上,只得让石板躺在地上,起了个桥的名字,以蒙混皇帝。看起来,这丹陛桥就象牛郎的扁担,一头挂着祈年殿,一头挂着圆丘坛,圆丘坛太轻,又加挂了一个回音壁。顺“扁担”北行,看了供奉老天爷及诸位天神牌位的祈年殿,又折向南行,看了“圆套圆”—回音壁和皇穹宇,最后就是最南端的圆丘坛,我想这里就是真正的“祭天之坛”了。
在三层石砌的圆丘上,见平台中心有一石名“无心石”,四周全用扇形石板拼砌而成,第一圈为九块,再往外都是九或九的倍数,象征着天有九重。台下四周有四个石坊,象征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说象征春夏秋冬四季亦可通。其实,这是一个石雕的天体模型,平台中间的一点“石”,不就是“日”么?
仔细观察和琢磨这几处建筑物很有些意思,有三圆:祈年殿、回音壁、圆丘坛。“三圆”与整个方形园子及井字结构的阡陌结合起来就体现了古人“天圆地方”的哲学概念。
筑天坛于南郊,按时祭祀是《周礼》规定的天子之大礼,此制一直延续了几千年。我想古人举行隆重庄严的祭天仪式,是出于对天的朴素认识和敬畏。中国是农业大国,农业则靠天吃饭,祭天的目的无非是想实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和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望。古人理解的天与今天科学意义上的天是不一样的,是个复杂的综合性的理念,既包含日月星辰、风云雨雪、春夏秋冬等自然现象运行更替规律的认识,又含有对各种自然现象的人格化塑造,这两者往往交织在一起。因而,敬天的积极因素与消极因素并存。
顺天应人,即按“天道”的运行规律来组织物质生产和管理国家,推动社会向前发展,这显然是积极的,就在今天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对。大凡封建帝王和野心家都自诩为“真龙天子”,借天命以掩饰自己窃国窍权、欺天欺民的真面目,使民众陷入听天由命、不敢与恶势力抗争的愚昧状态,这显然是消极的甚至是反动的。孔圣人一语道破天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如果掌握了知识,有了自我意识和民主意识,那么你封建专制还能行得通么?
孰不知万民皆天生,人们心中自有“天道”,这“天道”就是“自然规律+民主+法制”。探索自然规律以兴科技,讲民主以顺民意,立法制以维护社会秩序,此顺“天道”也。轻科学而尚迷信,行独裁而虚民主,废法制而用人治,此逆“天道”也。
古人在用他们当时掌握的知识和理念来解释天,塑造天;今人也在用他们所掌握的知识和理念来解释天、塑造天。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继承和发展,这个认识过程是无穷尽的。如今人们已登上月球,遨游太空,民主与科学精神已深入人心,应当说,今人理解的天远比古人理解的天广阔得多,深远得多。虽然今人再也不举行敬天祭天的仪式了,但自然规律必须遵循,民心不可违背,顺天应人者兴,违背天道者败,此事古今同理也。
我站在水气弥漫的圆丘之上,合目瞑想多时,忽然想到:关于天的话题,从屈原的《天问》开始,人们曾无数次地带着那么多的困惑“把酒问青天”,一直没有满意的结果,是否都是因为人们总是习惯于从下向上看天的缘故?假设将人们观察天的位置倒换一下,从月球或太空“背负青天往下看”,或许人们会对天地间的许多事情就看清楚了。
(《京华四记》之三)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