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林奕华
(2010-11-22 17:4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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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命运建筑师》 |
你所不知道的林奕华……
1.
巡演如和家人一起出游,跟戏如一天天看著孩子成长茁壮
严:
不是每一位导演都会跟戏,特别是巡回演出时。但据说您是ㄧ位,每一场演出都会坐在观众席看戏的导演,并且每一次演出都会给演员笔记。为什么?
林:
我以为导演都这样子(笑),我一直以为导演都跟戏、都给笔记,然后都跟演员黏在一起。在剧场工作、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团员们就好像也变成是我的家人,所以我们去巡回时,就好像一家子去旅行。此外我也觉得,在剧院里感受每一场演出,观众对戏的反应和回馈,也是导演的工作一部分。
每一场演出,虽然是同样的剧本,同样的对白,同样的灯光,但是演员的状况是不一样的,观众的情绪反应也是不同的。彼此会有所影响,就好像在游泳一样。而且因为能看得到演员在不同的状况下,出现一些不同的表现,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就会发现,其中某一点非常对,或许就是那一点就是可以让整部戏,突然之间提升到先前所没有的层次。所以,对我来讲,每一次的演出跟戏,有点像看著一个小孩慢慢长大、茁壮。
此外,现在戏剧作品的宣传空间,包括上电视或许接受访问都是有限的,通常都只能让主演去打头阵。但这并不代表说,其他的演员他们不是好演员。因此我有想到,倘若我在现场,我就能够以「带团」的身份,在每一场演出结束后,让观众可以通过我的介绍,认识每一个演员,哪怕他们只是短短几句,讲一下自己的名字、跟观众打一声招呼,都好。
我以为舞台跟观众,作品跟观众之间,其实是能够建立一个更深厚的关系,必要时是可以通过导演每天在现场,去帮忙发生的。
2.
用一个陌生人、非常冷漠的陌生人的身份,进去看戏,等待被融化
严:
从七月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场的演出看下来,有没有哪一场戏,是你每晚最期待的?
林:
老实说,我现在其实看戏是这样的,哪怕只是在彩排的时候,我是非常冷漠的,就好像一个北极的天气,我完全不打算从「我」走进这部戏,而是等这部戏走进我的情感系统里。所以我会非常非常冷,然后我期待自己被融化。不知道哪一天是哪一个,有时一开场就有了、有时可能要等到下半场,有时突然之间它就来了,或许就在某一个片刻,我就感受到那个东西。
此外我在看戏的时候,有点就好像大家去看歌剧、粤剧或是京戏,同一个剧码大家可以看那么多遍,而且一点都不腻。我想,当剧本写得非常好的时候,就像是在坐云霄飞车,即便大家玩一百遍,但是往下冲的那一刹那,整个人还是会紧张,还是会完全忘我地进入到这样一种刺激当中。对我来讲「云霄飞车」不见得一定是在官能上的刺激,情感的冲击也是,不管他用的手段是如何的静态或许平淡,好的导演还是可以非常非常地以不动如山的做法,让人觉得很大的地震跟海啸已经在心里来临。
3.
张姐是浑然天成的整脊医生,更动后结尾提升了戏的层次
严:
张姐看了上海世博的首演,修改了剧本,有这么一回事吗?你自己对于修改后的想法是什么?
林:
老实说,我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挑剔的人,那我的挑剔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是几乎有洁癖地去看待戏剧。以往我自己在处理我自己的剧本时,我用的方式通常会比较暴烈、比较麻辣,就像洗三温暖一样,一下子热、一下子冷。一直以来我的戏,可能有些人之所以会觉得好看的原因,是因为对比非常强烈。
但是张姐的剧本完全不是这种模式,张姐的剧本比较像侦探小说,她埋下了很多伏笔、当中有很多的线索,但可贵的是她不是用这些手法来让你觉得她很计算,因为当我看著剧本一场一场写出来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她的信手拈来,她记得什么,她想到什么,她就写什么。但是到后来,她都能够把所有这些埋下的机关或密码,非常好地传达出来她要的讯息。一整个浑然天成。
所以这回修改后的剧本,可以说是一位调整脊椎的医生,把一些还没到位的地方,移回到对的位置。在第一稿里,有些情节、有些安排,的确还没有到一个对的位置。张姐七月在上海看过演出后,她并没有大动干戈,而是这里移一移、那里好像加几句,果然就有一个画龙点睛的效果。
最大的改动其实是在最后一场戏。先前的安排是,三人在多年后,再度聚首、细说从头。但这一版,三个人没有见到面,而是呈现出宝贝决定要放下那段过去,转化为一个非常友好的想念。突然之间彷彿海阔天空,虽然对于未来不太肯定,但是起码多一点信心,有长大了一些的感觉。通过这一次改动,张姐把这戏的层次,更提升了。
4.
深邃双眼温暖拥抱,心洁化身歌剧女伶
严:
观众一向都比较熟悉李心洁在鬼片里的惊悚、恐惧与颤栗的表演,您怎么发现心洁可以如此开朗的笑容与直率的个性,并且让她在演出中绽放的?
林:
主因是我认识她多于我看她的电影,我没有被她的电影形象带著走,我反而是跟她聊天。心洁有个东西很有意思,你常常是在跟她的眼睛在聊天。跟她聊天时,很容易一下子就掉进她的眼睛里---很大的一个深潭,但不是晚上的海洋,反而像在一个晴朗的天气时,很多小孩、很多一家几口,到了海滩去玩水这样的感觉:一种温暖的拥抱。
但是宝贝这个角色有著她阴暗的一面,那些幽暗的或许孤独的,可说是对女性来讲,一种永远都埋藏于深处的一种恐惧跟焦虑,心洁都懂得那些情绪。所以对我来讲心洁在戏里面有一场非常有意思的表演,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拿捏的;与其说她是脱离了鬼后那样的表演型态,更多的是,她似乎把她当成一个歌剧女伶来诠释。所以很多她的独白,很多情绪纠结的戏,她很放心地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做。而这让我看得到什么叫艺术。
5.
一改过去威风八面,耀庆练出另一套功夫
严:
耀庆曾经说过,他一开始满排斥「小鬼」这个角色,但现在愈演愈爱这个角色。你当时怎么说服他的?
林:
耀庆和我合作的舞台经验一直以来,没有一部他演出的角色不是光鲜亮丽的,也没有一部他不是一站出来的时候,大家就觉得说,这个人好高、好亮。因为这些角色都拥有了一定的重点台词,他是非常懂得运用语言的这样一个演员,可以说得心应手。但是小鬼这个角色恰恰是180度相反的,他几乎没有一句可以英明神武的台词,可以让他在观众的面前,树立起八面威风这种形象的机会。
所以我想他需要时间去调整,因为每次小鬼出来就是挨打、就是卑躬屈膝,而且这个人物的自我感觉非常不好。戏里面有一段,就是他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黄金机会,但当他把这个黄金机会好像一个大礼物似的,在宝贝面前拆开说,你看,我们机会要来了。结果宝贝对他的反应却是相当不屑、甚至内心感觉受到伤害。因为原来彼此看同一个事情可以有那么不一样的一个观点的产生。
以往耀庆的角色,可能真的可以随著他非常八面铃珑的一些肢体语言什么的,能拿到观众对角色的认同,但是这个角色小鬼并没有这些,所以我很高兴,或许我应该这么说,耀庆他这一次是找到了另外一套的拳谱或者剑法,但是这个剑法跟拳谱不是他以前练的那套功夫。
6.
聊天如量身,让演员穿对他们身上的衣服
严:
祐宁曾说过,当他的好友张孝全一知道他将与你合作,就告诉他,有机会就要多多跟你聊天,透过跟你聊天,会更认识自己。在合作的过程中,你们(祐宁与导演)有常常聊天吗?你怎么指导他来诠释这个角色的呢?
林:
在时间没有那么充裕的前提下,和祐宁的聊天,有点像拍电影一样。演员今天来,可能一拍就是床上戏,然后往后才可能拍到他们刚认识的场景,得先要抓紧时间把某一些事情做对,然后我们才反过来彼此认识。这种聊天方式或许比较目的性,但好处在于,在一方面了解这个人的同时,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了解他、然后掌握到一些让我们彼此之间因为有更多的了解跟信任,从而角色可以改进的空间。
有时候我跟祐宁在聊天,我都觉得,他真的是很信任导演,很让我感动。因为他愿意把他的人生、把他很多自己认为的好与不好,还是一个谜、或许已经解开的很多问题,都摊开在面前的时候,我就能从而思索这个角色跟这个演员之间的关系。有点像在试衣,导演就是要想办法让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的时候,让他觉得是他的衣服、而不是穿错别人的衣服。
因此对我来说,在某一个阶段,聊天有时候是一种量身,获得越多的了解,就知道这件衣服其实哪里再放一点、哪里再收一点,会更合适。我觉得当这种裁缝师,还蛮享受的。
7.
因为如果我不评论我自己的话,我没有办法往前进步
严:
你的作品一向很关心社会、并与当下时代做呼应,可以谈谈当时怎么创造这个演出,以及现在又如何看待呢?
林:
可能跟我不是学院派出身的背景有所关系,所以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我所做的戏剧其实是一种评论,或许本质上我就是个很喜欢评论的人。我喜欢评论别人,也喜欢评论我自己,因为如果我不评论我自己的话,我没有办法往前进步。
像最近我看了李六乙导演的《北京人》,我就很喜欢。透过他的处理,那些本来或许是博物馆的作品,突然之间就有了一个新的发芽。在看《北京人》的时候我觉得跟李导演有一种连接,就是:对!我们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对!我们都在做这个时代的事――这变成是我非常注重一点,就是这是个什么时代?而生活其中的我们,意义在哪里?
8.
亲眼看著爱情怎么样变成一张包装纸,现在连包装纸都不是了
林:
现在是消费时代,打从2000年开始,我就觉得这真的是一日千里。我是亲眼看著爱情怎么样变成一张包装纸,而现在连包装纸都不是了。然后我是亲眼看著很多所谓幸福,相对来说本来是人生追求的目标,现在都可以用钱来购买。大家都觉得说,我不需要个人去培养、我不需要去栽种,我只要买就好了;如果我买不起的话,我就去买有关这些东西的一些商品来把它当成是一个代替品。所以,我们以前觉得有意义的东西,来到今日都变成没有意义,可以一直再买、再买、再丢掉,成了「无关痛痒」。现代人易于把「意义」等同「无关痛痒」,于是戏剧对我来讲,很大的一个要突破的地方,就是如何去跟现代人的这种观念维持一个对话的关系。甚至有时候可能达到有一点点抗衡或许抗争。
一开始我们准备要做《远大前程》时,只是很简单地想突显出「房子不一定是家」――这个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的概念。但是现代人还是那么矛盾,会觉得房子比家更重要。为何会更重要呢?就是明明还没到成家的时候,就先要买个房子,然后告诉自己说,这就是这一生将要为它付出一切的那个家。
9.
「房子」与「家」的意义变得被动和混淆
林:
过去不是这样子的。以往,20岁做20岁的事情,30岁做30岁的事情,40岁做40岁的事情,但因为现代人走上消费主义的不归路后,20岁的人往往想做一些60岁的人做的事,比如说非常向往退休、就是不用工作。同时却又希望自己可以长期享受8岁到12岁的阶段――所谓任何人都要宽恕,都给很多包容的享乐时期,又同时想要享受人生壮年30岁的能力。于是一个20岁的人,会突然之间60岁、突然之间10几岁、突然之间20岁、又突然之间30岁……如此一来,很多人根本搞不懂自己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房子」与「家」的意义也随著他的年龄、身份、心理年龄的忽上忽下、忽降忽升,弄得非常地被动和混淆。完全不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来追求所需要的东西。完全是按照大潮流、按照他看到的媒体、他朋友跟他讲的话,来决定他是谁。
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像我现在讲的这么复杂,但是今天我们做完了第一版、也做完第二版之后,特别是做完香港场的演出后,我把它称作是第三轮,所发生周围的社会新闻,我真的觉得,我多么地高兴我做了这出戏,而且我多么地希望每个人都来看这部戏,因为它包含的就是现代大部分城市人所有的种种焦虑的某一种安慰、一种视角。所谓的焦虑指的是,大家真的现在都觉得自己被房价、能不能生男孩、能不能嫁给一个让她生活无忧的贵公子…这些想法弄到一种濒临神经崩溃的边缘。而这出戏的女主角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10.
微型史诗里的儿女情长
严:
三小时的演出长度,似乎也成了你的作品的风格之一,你自己怎么看「三小时」?
林:
英文有个词汇叫作 Size’s King(尺码的崇拜者),喜欢东西都是大的或者怎么样。我不排除我也是一个,老是看到一些大的东西,心生向往。但是恰恰我的吊诡之处就是在于,我做得比较好的事情是最细的地方(笑),所以我给自己发明的一个我对自己的作品的一种名称叫作「微型的史诗」。
什么叫「微型的诗史」?就是通过「小」看「最大」。同时从我的个人体质来说,我也是很喜欢儿女情长。而儿女情长这个东西必须要有「长」这个部分,因为现代人太习惯用一种所谓的一个指头就可以达标的捷径:就是我不要经历一些事情,我只要尽快得到我要的东西。我以为在搜寻一条新闻还可以这样,但是了解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看戏到最后,我认为我的戏所追求的,就是有时间让观众得以沉淀、让观众可以重新跟自己好好相处,而不要只是告诉自己说:我就只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