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孙悟空,只有韦小宝”
叶滢=文
2007年6月22日
(廖伟棠/摄影)
约的是七点,同事确凿地说是中环的百老汇剧院,一路问过去,中环并没有这样的戏院,还有半小时就要见面,电话那边,永远是他的礼貌留言,无从联络确认。是IFC吗?中环IFC有大的电影院,我追问,我也不确认他会选择这么繁华热闹的地方见面,同事愣在那里,他说他还要在那里锻炼身体,那么,就是IFC(International
Finance Center)了。
从鉢典乍街往上走,在绵密的人行天桥和电梯中,错过了一个路标,又迷路了。上上下下走回头路,赶到IFC内电影院门口的咖啡馆,他已经在等候,T恤短裤双肩包,握一柄长雨伞。
咖啡馆内条理井然,书架上搁放着书籍唱片,是任何大都市都能看到的文明干净所在。着马甲的伺者送上的还是冻柠茶。他坐下的姿势奇特,双腿盘置,左腿搭在垂地的右腿上,侧身。没有寒暄,他用眼睛直视你,马上就进入正题。
谈话从他在《等待香港》书中屡次提及的TIME OUT开始,他曾经在伦敦居住六年,每周一期的TIME
OUT,定时阅读,经年收藏,直到回到香港,仍然订阅。他喜欢杂志里的剧评影评书评,当然,还有杂志推荐的各种演出展览,这个周刊,在伦敦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伦敦人以为理所应当的生活组成,在他也习惯了之后,回到香港,反而成为了稀罕。没有这样的媒体,也没有这样丰富的生活层面。
他语速迅疾,习惯地带出英文单词,“sophistication?香港没有啊。”香港人日日想的是我怎样才能一劳永逸,怎样掘第一桶金?媒体都是这样的暴发故事,暗示投射,其实他们迎合大众心理,普通人才不要看到投资失败的例子,人人都觉得“我也可以”。香港只有一种价值观。
在北京解放军剧院的舞台上,《包法利夫人们》演出结束,演员们鞠躬谢幕,他轻快地从台下跃上舞台,微笑地欠欠身,又很快在舞台中消失不见。演出的第一晚,他心中是憋了火气的,对演员的表演不尽满意,他何时何地要的都是“完美”。这些他从台北带到北京的演员,每个人在台上都是一出精彩,化身林志玲的变装男演员,声音体态诸般娇嗔,不辨雌雄;瑜伽大师一口一声谈性事秘方“就躺着”,细胳膊细腿儿的就地操练上瑜伽功夫了……每个演员的戏份相当,他说喜欢群戏,每个演员都要被调动起来。三个小时的戏,带观众进了现世的大观园,热闹、冷清、抢白、自嘲、得意、伤感……要到的要不到的,被欲望折磨的种种苦楚,是100多年的艾玛和当代的林志玲小S们,找不到解药的宿命。戏末了,大幕上包法利夫人自杀时情形,配的是苍凉的一句,C`est
la faute de la
fatalitè(都是命运的错),却让人想起《红楼梦》里“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找的福楼拜100多年前的俗世故事,骨子里却是红楼梦式的荒凉悲悯,这是他的底子,尽管人是风驰电掣般的,十几年前从香港往伦敦,现在从台北往北京,身后留下的放胆肆评,看上去是十二分的愤世嫉俗,对生他养他的浮城有十二分的不满和意见——这个城市“没有孙悟空,只有韦小宝”,但却是一刻都不放弃,从港剧《溏心风暴》的热播到大陆电视台的红楼选秀,他都要发表意见。
他说话间,话题从香港串到伦敦,从他的戏跑到热播的电视剧,忽忽在自己的世界里飞奔,激动处,自己拍手鼓掌,轮到我间或的应答,他瞪着一双认真的大眼睛,忍不住拍我的腿。在他那里,没有经典和后现代的沟壑,没有精英和流行的表面对立,古今中外的流长蜚短,统统都入的是他——林奕华的世界。他提到他做戏的context,
“对我来说就是在创作的时候我必须不断问自己: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代 ,这一刻做这样一出戏 ? 我的对象是谁? 我想跟他们说什么 ?
他们想听什么? 他们为什么想听这些东西而不是其它? 他们被什么影响着
?”追问是一连串的,“我不得不考虑自己和观众,到到底身处在什么时代? 在这个消费时代和现实比剧场更后现代的时代, 我到底可以用什么方式
, 在剧场跟观众对话, 而他们又愿意来? ”
然而也有人不满,在台湾,很多知识分子们不喜他的新戏,他拿了那么多综艺节目八卦媒体的段子,他们说媚俗。他反问,怎么还能活在象牙塔里呢?既然躲不开这纷乱尘世,不如就放胆过去,和他们调笑推拿冷暖笑骂,我说,这是你的contemporary之所在吧,我们不在伦敦巴黎,没有规则秩序,就在在混杂现世中,避无可避,廉价的肥皂剧剧也好,狂欢般的选秀也好,它们热播,必是映射出他们我们现世的欲望。于是他拿它们用,狠狠地,痛快地,病态的伪装的不分先后左右都逃不掉;伤感的,宿命的,爱情欲望原不分古今中外。那些知识分子们,怕是被混浊现世沾染了清白纯粹,他是不怕的,不然老早的,他的老友迈克不会记得他说的,“我要大河奔流。”迈克说他呢——“恨不得蜡烛两头烧”。他的眼睛是不辨年纪的透彻热切,遇到自己要说的,也不管眼前的人才相识一小时,就热腾腾地把自己端出来,拿自己的感情举例,一点没有“适龄”的世故城府。
都知道,他是全香港最早出柜的同志之一,连这同志一词,也是他首先借用代指。他说起自己的恋爱故事,眼睛飞起来,怎样忍不住上前向心上人表白——那是十几岁的骚动浪漫了,而他,“十四岁开始发表写作,十七岁投身电视台撰写长篇连续剧及单元剧”,分明是早慧的少年,就这么一路发力奔跑,念书、写剧本、导戏,全是自己好奇摸索,导了四十多出戏,早前在北京曾经演出的《半生缘》,已经在台北北京上演过的《包法利夫人们》,从北京回香港,又马上卷入《西游记》,又一出颠倒时空的林氏传奇。
这一席谈话IFC咖啡馆进行,现场的井井有条彬彬有礼全罩不住他说话时的火星四溅,冻柠茶已经下去大半杯,咖啡馆的客人渐渐寥落,电影已经演到最末一场。我们脱离访问规制全是即兴说话,“我现在常常想,到底是应该爱男人还是爱女人,有时候觉得女人更可爱,男人太自私了,女人会give”,他的语气柔软下来,对于他,多少年来,爱情一定是奔跑的驱动,他年轻的时候,看红楼梦,喜欢的是林黛玉,清高、敏感,现在,他说,“我现在喜欢做宝玉,他懂得爱,去give。”
“林奕华的世界”究竟怎样,并不是一个两小时的访问能看透的,当然,被他没格式的泼辣犀利卷入,末了,说话竟是包法利夫人般的寂寥收场——“我在香港,并没有多少朋友”。我一时语塞,全无方才的畅快应答,他年长我许多,尽管容颜保持仿若仍三十多岁中,内心必是经过太多忧喜起落,我在局外,没有切身体会,无从懂得,只能倾听。
咖啡馆此刻已经打烊,谈话比预约的多出一个多小时,耽误了他计划的健身习惯,在IFC的滚动电梯边道别,几乎同时的,我们屈身说,“谢谢”和“再见”,他持那把长柄雨伞,步履轻快的,转身离去。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