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慧能
[一]
在我知道慧能(或作惠能)之名,慧能是中国佛教的禅宗六祖,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正是我如饥似渴读书求知的青春时期。当年,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这首传说中的惠能《得法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依我的浅见,慧能的这首得法偈,可以从两方面来加以领会。第一个方面,也就是偈诗的前两句,反映出的是“万法(指事物万象)皆空,空不可得”的大乘空宗佛教的思想观念,甚至于连佛乃至佛的境界都是不可言状的。第二个方面,也就是偈诗的后两句,慧能认为佛身自性清净,也无有生成和损毁之变化,也就谈不上会沾染上什么尘埃的问题了!慧能《得法偈》的总的意思是,人的心中本所具有的佛性清净,本来如此而又无物可比拟,若一悟即至佛地,何须在“修持工夫”这种浅层次上做文章呢?
话又说回来,慧能的这个《得法偈》,是针对他的大师兄神秀的示法观念而作的。神秀的《得法偈》,基本表现了他师承传统禅法的修佛思想,以及自己对参禅过程的独到见解,这就是“守本真心”和“住心看净”。神秀认为,清净之心是根本,但它总会被世俗尘埃污染而遭蒙蔽,所以要时刻用各种法子清除这些污垢,使之恢复到原本的心性状态。鉴于此,神秀便提出了他的“息妄修心”的主张。神秀的《得法偈》就是这样说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事实上神秀说得也不错。他很好地承继了达摩以来禅修思想,他从“心性本净,客尘所染”的命题出发,通过他的“息妄”之手段,要达成“铲垢还净,解脱成佛”的目的。然而,若以禅宗思想的发展进程来考量,从达摩初祖的凭据《楞伽经》的坐禅安心法,到四祖道信将《大乘般若经》合《楞伽经》并用,再到五祖弘忍以《般若经》发挥授徒修禅的主导作用看,大乘空宗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应为大多数修佛者所欢迎了!所以,神秀的禅观虽然不赖,但还是停留在“有”和“为”的层次上,还没有达到般若学中“空”的第一义谛之妙境。那么,以慧能的聪慧天性,以及他对佛法的精深领悟,按照禅宗典籍所载,得以继承五祖弘忍之位就是顺理成章了。果真是这样的吗?
而考诸历史资料所载,在慧能当时,尚未有以《得法偈》形式来继承师位的。另外弘忍门下弟子颇多,据传最著名的是十大弟子(参见《楞伽人法志》),神秀与慧能也列为其中,但弘忍并没有选择这十人中的其中一位,以做为他的禅法的唯一正宗脉传的。故而可以作出结论,以上这两人的《得法偈》无论是慧能的也好,是神秀的也罢,都不是出自他们本人所为,而是后来的禅宗人士(南宗派)臆造出来的,为的是贬低神秀的北宗渐修禅法,抬高慧能的南宗顿悟禅法。但有价值的是,这两个人的所谓的《得法偈》,又确实地反映出了神秀北宗禅及慧能南宗禅的基本的特色。
原来,我上面所讲的这首久传不衰的慧能《得法偈》,包括神秀的《得法偈》一起,起先是来自于《慧能坛经》所载。而现今存世最早的《坛经》本,是现藏于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的《敦煌本坛经》。因为它是于二十世纪初,在我国敦煌莫高窟藏经洞里被发现的,所以在学术界共同定为《敦煌本坛经》。该本《坛经》中所列举的慧能《得法偈》,跟元、明代以来的流行本《坛经》有所不同,该偈文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除此之外还列举了另一首慧能《得法偈》: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近代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对此偈进行过一番精密的考证。他认为这两首偈文都有点问题。这第一首偈的第一句,不应当把菩提树比喻为变灭无常之肉身的。菩提树是生长于印度的一种常绿乔木,无生虫害,且冬夏不凋,光鲜无变。据传因释迦牟尼在此树下悟道得法,故在佛教界有圣树之称,怎么可以比喻成灭变无常之身呢?这第二首偈文里,把心、身比较搞反了,应当调过来说“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才是。因以身、心对举,讲身如树,则法理乃空,说心似明镜,则光明普照。那么第二首偈文的后两句,只是谈及到心如明镜的清净无染,却不说自己的菩提之身如何,等于是说了半截,还有半截没有说,这就不完备了。
当然,陈大师是站在学术的角度,仅从该偈的文义和修辞逻辑上判断其错与对的。如若从宗教学的角度分析,就不是一回事了。据著名学者任继俞先生的解析,惠能禅法的宗旨,是致力于树立佛性“常清净”、“本清净”的宗教世界观的,因而从坚定佛教宗教立场看,用菩提树作比喻,不一定算不恰当;惠能的第二偈要求习禅者体任佛性的自身清净,以树立其信心,也不一定算作意义不完备。
据《坛经》记载,当年慧能在韶州(今广东韶关市)的大梵寺里讲佛说法,其内容由弟子法海记录下来,经整理、汇编成书,名为《六祖坛经》。如同《佛经》一般,将慧能讲法内容称之为《坛经》,这显示了南宗禅派后人对慧能的无比信仰与尊崇。因为在中国佛教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位出自东土的佛禅大师们,胆敢把自己悟佛说法的内容称之为“经”的!《坛经》一书,完整地体现了慧能的禅学思想,也是南宗禅派弟子凭依传法的宗籍。故而《坛经》里有文字表述:“无《坛经》禀承,非南宗弟子也!”
慧能的弟子及其后学为了传承弘扬师说,记录并汇编师父的教言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为何要编造出惠能与神秀两个人的《得法偈》呢?其目的何在呢?据日本学者柳田圣山所掌握的史料考证,最早的《坛经》本,即敦煌本坛经,其产生的年代约在公元780年,这时距慧能禅师圆寂之年已有约67年。除了敦煌本坛经上录慧能《得法偈》为两首外,其后的诸本《坛经》都只出现慧能的那第一首《得法偈》,并且修饰成现在流行的经典句子。而对于所谓神秀禅师的《得法偈》,却未加修饰,还是最早句子样子。
而流传的各《坛经》版本,都是在蔑视神秀心存“不了义”,没有领悟洞彻到禅法之精义的;都是称颂慧能才是彻悟禅法精义之师,才是够得上禅宗的“传宗接代”的唯一继承者的!其所谓“不破不立”。不踩矮弄愚神秀,就不能显出慧能的高大精深。攻破了神秀的权威影响,就能够将慧能推向禅宗六祖的地位。这应许就是南宗禅派后学要在《坛经》中安插神、慧二师《得法偈》的真实目的。因为在神秀生前(神秀死于公元706年),深受几代皇帝的追捧,被“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在当时社会上影响力巨大。故而南宗禅派传人必然要拿他当靶子,做陪衬,为扩大自己宗派影响造势。可见宗教内部各种关系也是错综复杂的,各派别的争斗也是相当激烈的。
我想南宗后学做的这种事,应该本非慧能禅师所愿,也当是他生前没有预料到的。想当年,慧能同神秀先后离开师父弘忍处,他们远隔于千山万水,多年不曾相见,彼此之间还互致殷切问候。甚至神秀还向武则天及唐中宗帝推荐了慧能(参见王维《能禅师碑记》),并还要其弟子往岭南慧能处问学哩!不过按《坛经》所记,慧能是有许多反对神秀禅法的言论的。例如,当神秀的弟子志诚对慧能讲到,他的师父经常教人“住心观净,长坐不卧”,慧能则立即批评道:“住心观净,是病非禅,常坐拘身,于理何益?”
若要研习禅宗(特别是慧能禅学),必然要研习《坛经》,这恐怕是僧俗两界可以达成的共识。下一回目就让我们走进《坛经》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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