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曲解了陶渊明
生活在我国东晋之末的大诗人陶渊明(据《宋书传》:陶潜字渊明。或说,渊明字元亮),被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据鲁迅先生的评价,“陶渊明先生是我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一名‘田园诗人’”。东晋末年,战乱不断,天灾连年,这一直伴随着陶渊明,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期(从他7岁起到21岁)。
陶渊明生于一个破落的士族家庭,他8岁丧父,又“少而贫苦”,“亲老家贫”。为了糊口养家,他在“向立”之年(29岁)开始,曾经三番四次地出仕,任职微官。直到了他41岁时,再也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辞去了彭泽令,归隐田园而止。这其间,虽然前后跨度长达23年,但陶渊明具体的在官时间,共计只有不足5年。在“真风告逝,大伪斯兴”,而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下,陶渊明无力改变现状,又不愿同流合污,这是他隐居田园的真正原因。
陶渊明祠
按照陶渊明诗中的自言,即他“少无世俗韵,性本爱丘山”。所以说,“归隐田园”之举,这并非是他的一时心血来潮。陶渊明辞去彭泽令时,所作的《归去来兮辞》,是他决心要告别污浊官场,敢为真隐士的宣言书。这里面表现出的,是他对归隐的“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愉悦心情;是他对隐居田园生活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平淡遐想。更昭示了他的乐天知命的人生价值观:“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同时的好友颜延之,记述陶渊明“赋诗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陶渊明以隐居不仕,固穷守志的生活实践,真实地见证了他的为人本色与风格。所以,“松菊”、“清高”、“真淳”,就成了陶渊明的代名词,并得到后世名人的诸多赞佩和追思。
《宋书·隐逸传》的作者沈约,记他“贵贱者造诣,有酒便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
萧统的《陶渊明传》,则赞叹他“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乎”!
在《莲社高贤传》书里,更是说他“性不解音,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叩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传世名画:渊明逸志图
在丽词靡声的南北朝时期,恬静自然的陶渊明诗文,是不受看重的。从唐朝开始特别在宋代,人们才体悟出了他的“伟大”。李白在《戏赠郑溧阳》诗里写道:
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
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
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
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
中唐诗人白居易,也曾写诗云:
吾闻浔阳郡,昔有陶徵君。
爱酒不爱名,忧醒不忧贫。
……
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亦写有真情诗曰:
文举与元体,尚得称世旧。
渊明吾所师,夫子乃其后。
挂冠不待年,亦岂为五斗。
我歌归来引,千载信尚友。
相逢黄卷中,何似一杯酒。
君醉我且归,明朝许来否?
清.雍正粉彩笔筒:渊明爱菊图
然而,当历史走到现代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代,以思想家及文学家而著称的鲁迅先生,却对陶渊明的“归隐田居”大不为然,且颇有微词。鲁迅先生在1935年1月25日,写了一篇题为《隐士》的文章,主旨在揭露并批判历史上的假隐士、实为掠取名利的虚伪人事。该文点了陶渊明的名,并也举例说明陶的“闲情逸志”,是大有乾坤的!此文也被后来攻击陶渊明的学者及俗士们,信奉为有效的论据,得此大做文章。诚然学术之争,是以百家争鸣最好,疑难越辩越明,真相总是会大白天下的。这里请允许我先将该《隐士》文,摘录几段,然后一一据此辩论,算作是自己读史学习的心得,想要抛砖引玉罢了。鲁迅先生在他的《隐士》文中,有写道:
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屦,又那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陶渊明先生是我们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一名“田园诗人”,……然而他有奴子。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正是生财器具。所以虽是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
鲁迅先生所说的“吸烟品茗”的隐士,不知是指哪一朝代的人。我想这绝不是陶渊明时代的人,但为何要加上“凡是”呢?如果鲁迅所指现代的某些假隐士,这就犯有“以今讽古”的错误了。先生认为凡是有名的隐士,都总是过着“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生活,这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了!
试问,古代著名的隐士中,伯夷和叔齐二人,以耻食周粟,而采食野菜,致病饿而亡,他们幸福、优哉吗?庄周也算是一大隐了,但他“住在穷街陋巷,困窘地织鞋为生,饿得面黄肌瘦”,说自己“是贫不是病”,并拒绝了楚威王高官厚禄的礼聘,难道庄周生活得幸福、优哉吗?再如陶渊明《咏贫士》组诗中,所举的一些个隐士,像“荣叟老带索”,“原生纳决履”等,以及“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这些人均“总是”与“幸福”有关联吗?
张大千绘<陶渊明诗意图>
所以我认为,“隐士”与“幸福”并不能划等号。当然,对幸福的理解因人而异。那些安贫乐道之士,如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他也“不改其乐”。这种以苦为乐的清福之享,如跟俗世间的所谓享福相比较,其实在意义就大相径庭了。
鲁迅先生在文里提到,陶渊明有奴子(或是雇的佣人)。此据萧统的《陶渊明传》中所提及:(陶渊明)后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子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谴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公田悉令吏种秫(即高梁),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即粳稻),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
这事儿成了一段公案。所讲述的实际情况,是在陶渊明任彭泽县令时,他所辖区的公田,肯定是以县衙出面派人去耕种的。但陶渊明家中的田地如何办呢?因为陶渊明是将家属留在家中,自己一人去上任县令的。据有关学者的推算,此时陶渊明是41岁,而他的长子(共有五子)陶俨,年仅13岁。那么,其家小若靠耕田种粮维持生计,是相当难办的。
陶渊明为了解决这方面的问题,便送了一名“力子”(约是强壮劳动力)到儿子们身边,帮助耕地种粮,以解其生活上的燃眉之急。问题在于,这一名强劳力是什么身份?会不会是陶渊明以权谋私,让县里公派出的人呢?如果是,那么陶渊明在做了81天的彭泽令后,辞职走人了,这名公派的“力子”也就当会离开陶家,而返回到县衙去了。
不过,这事儿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他会不会是陶渊明原有私人的“奴子”呢?但是,既然陶渊明很明了家中缺乏的,就是劳动力,为何还要带他到彭泽县去呢?既将此家中的“奴子”送回家里去,就不应该叮嘱儿子“善遇”什么的,他们彼此也应当早已熟悉了。要么,这可能是陶渊明上任之后,新花钱雇的奴子,但这又找不到任何旁证的记载,予以说明之。
对于陶渊明家有奴仆的事情,他的好友颜延之从未提起过,反而在《陶征士诔》文章中,明确地指出陶渊明是“少而贫苦,居无仆妾”。另外几部相关陶渊明的传记里,均称陶是“躬耕自资,遂抱赢疾”的,并无关于陶渊明使用奴仆生财的记载。而陶渊明自己,唯一的奴仆记述,就是在他《归去来兮辞》里,所说的“僮仆欢迎,稚子候门”这一句。此后的陶诗文中,再也没有提及此“僮仆”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参与了什么事?我们无法得知。
传世绘像<陶渊明图>
如果说,鲁迅先生是以此为据的。试问,陶渊明仅靠这一“奴子”,又是种地,又是营商,正是陶家的“生财器具”,可使陶渊明吃得上饭,喝得成酒,并得以免死于东篱旁边,这可行吗?能使人信服吗?从各种史载,以及陶渊明的诗文中来看,陶渊明从辞官归隐后,他的生活大约是每况愈下的。
陶渊明(时年51岁)所作的《与子俨等疏》,对其儿子言道:“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这是因于家贫,陶渊明不但亲自劳作,还让儿子从小也参加劳动,以维持自给自足的生活,但尚不能做到,便对孩子们产生了怜惜之意,愧疚之情。以安贫乐道的陶渊明,处在严酷的现实之中,他有时出现的矛盾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的序文中说,因他“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而他的叔父,便推荐他做了彭泽令,意在有“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然而,陶渊明只做了八十来天的县官,就辞职不干了,此时连公田里的粮食,也还未来得及收哩!而《归去来兮辞》的文中却说,陶渊明尚未到家,就有“僮仆欢迎”,并“携幼入室”,还“有酒盈樽”了!这是否一种文学性的优雅高度的描述呢?让我们尊敬的鲁迅先生读后,确实感到陶渊明的隐居生活,是“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
位于江西九江市郊的陶渊明墓地
鲁迅先生还在他的《“碰壁”之后》杂文中,用有此即无彼的逻辑推论说:“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哪里还有许多闲情逸志来著书?以至于‘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渊明),其时或者偏已有些酒意了!”先生此话,也太过曲解人意了。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不正是过着穷到透顶的日子吗?那可是“举家食粥酒常赊”的主呀,不就是以“十年辛苦非寻常”的精神,造就了这不朽之作吗?怎么陶渊明,就不可能有“闲情”写诗言志呢?古人不也曾言,“诗穷而后工”吗?想您鲁迅先生,一生著文颇丰,难道这些都是在“闲情逸志”之中,喝咖啡、吐烟圈,而写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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